剛到美國時,辦的是J-2身份,是可以打工的,但是辦理工卡要三個月。來了兩個月以後,在家待得無聊透了。把帶來的兩本中西食譜全部實驗了一遍,眼見得老公的體重增加了三十磅,實驗沒法做了。經一位朋友介紹,到一個台灣小餐館去打工,說好了是端盤子。
朋友把我帶去介紹了一下就走了。老板是一位年輕的台灣同胞,二十來歲。一見麵就直接把我帶到廁所門口,我到美國的第一份工作:打掃廁所!當時就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熱。兩個月以前還無限向往的美國生活,頓時毫無光輝。
好在餐館還沒開門,也沒別人看見,那就洗廁所吧,常言道:“小女子也能屈能伸。”不過心裏還是直委屈,在國內好歹也是在大學裏當老師,每年教師節也要領五斤蘋果,一條毛巾被啥的啊。
誰知洗完廁所,老板又給了一隻水桶,一個抹布,要我到外麵去洗玻璃窗,那種當街的,特大的好幾麵玻璃。十二月初,外麵已經很冷了,我一麵擦玻璃,一麵想著當年的知青生活,覺得這洋工分掙得還真是不容易。記得才三塊五一個小時啊。
這個餐館加上我才四個員工。到了快中午的時候,老板那胖胖的表妹來了。她的工作是幫客人點菜,收銀,再就是在我麵前擺足二老板的架子。我的任務是把點的菜從廚房端出來,送到客人麵前。客人離開後整理桌椅。記得老板告訴我,把盤子端到客人桌子上要說:“您的午餐來了,請享用!(Here is your lunch, enjoy。)” 可是我把盤子放到客人麵前,卻紅著臉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那天中午最大的收獲就是,最後終於在一位客人麵前哼出了那句英語。
這個餐館生意慘淡,十一點半開門,到了一點鍾就一個客人都沒有了。老板又叫我去廚房幫忙做春卷。當時廚房裏唯一的大師傅,老板,和我三個人一起做春卷。我看了看大師傅的示範,就開始。做好一個,放在一邊,老板看了看,說:“重做,這個不圓。”嗯?我仔細看看,是不圓,可也不比大師傅的差多少啊?於是拆開來,重做。重做以後,老板還是嫌不圓,說:“春卷,春卷,就是要卷呀,這卷不圓,吸油就吸得多,不拉不拉不拉……”
第二天,還是洗廁所,洗窗戶,端盤子。唯一的進步就是敢大聲對客人說“您的午餐來了,請享用。”隨後又是老板的抱怨:“春卷,春卷,就是要卷呀,不拉不拉不拉……”
J-2的正式工卡要等三個月,但是可以先辦臨時工卡。本來因為不敢說英文一直沒敢去。那兩天被那搓不圓的春卷氣出脾氣來了。離開餐館後,直接就到美國中部移民局大樓,找人要臨時工卡去了。
記得那天是一位高大的俄國女同誌值班,聽完我的敘述加比劃,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條,簽字畫押,遞給我,臨走還誇我的英語沒口音。
回家很得意地表功,卻被問:“是沒有英語口音吧?”氣得我扔給了他一個白眼。
要說他的懷疑也不無道理。當時兩個人為了練英語,規定晚上十點以前不許說中文。結果除了吃飯時說:“這是什麽?(What’s this?)”,
“那是什麽?(What is that?)”
就一直都不敢說話,兩個人都眼巴巴地看著鍾等十點。
第三天,膽兒更大了。端盤子的時候,還敢跟客人聊了幾句,混得小費一塊五。到了要搓春卷的時候,我對老板說,“今天我不想搓春卷了。”老板沒想到我會對他說不,像見了怪物一樣看著我。
我說,“你能把工資算給我嗎?我要走了。”
他說,“算工資,你不想幹了?”
我說:“對,我不幹了。”
他問:“為什麽?”
我說:“因為我搓不圓你的春卷。”
於是他耐心地指出:“你沒有工卡是找不到工的,我看你還是在這兒幹吧。”
我說:“不,謝謝啦,可是我真的搓不圓你的春卷。”
就這樣,我辭去了到美國的第一份工。三個中午共得洋工分四十三塊五。也不是完全沒收獲,從那以後, 到哪兒都敢大聲說:“您的午餐來啦,請享用!”
薺菜,又叫護生草、地菜、地米菜。 第一次吃到春卷,就是薺菜做的,是在武漢的街頭。那時候正是文革中期,大約是七一年的初春時節。那一天放學後,路過漢口的漢正街與集家嘴碼頭的路口時,忽然聞到了一股香味。循著香味到處看了看,看見了一個油鍋。人們散散地排著隊,一問,是炸春卷的,兩毛錢一個,還不要糧票,急忙排在後麵。
他們是一個人做, 一個人炸,所以連綠綠的餡兒,黃黃的雞蛋都看得很清楚,聽人說是薺菜餡兒的。等在隊後麵,聞著炸春卷的香味,真正是一種折磨。好不容易排到了,還是隻敢買了一個,因為用的是家裏的菜錢。那春卷的味道實在是叫人終生難忘。咬上一口,外皮又焦又脆,薺菜餡兒的清香帶著春天的味道。作為點綴的雞蛋,那香味也是恰到好處。而那時候科學可能還沒有那麽發達,地溝油也還沒有發明出來。
那個油鍋到五月初就不在了。一直到第二年的初春,才又回來。從那以後,我就以為真正的春卷就應該是春天吃,就隻能是薺菜加雞蛋做餡兒。 因為到了五月,薺菜就老了,開花了,也就沒有春卷吃了。
到了美國依然對薺菜念念不忘。一次在大操場邊看到了很多薺菜,掐了回來包餃子吃,味道特別好。於是又采了很多籽,撒在陽台下。那年包了餃子開大爬梯, 客人們都讚歎不已:太香了。結果後來朋友問起來,還有沒有薺菜餃子吃,隻好坦白,全被我那勤快的老公當雜草挖掉了。
今年雪剛化完,到後院去看看,沒想到薺菜又發起來了,心裏好高興,天天殷切澆水。那天聽見陽台下麵有動靜,急忙衝到後院,對著那高高舉起的鋤頭大吼一聲:“鋤下留菜!”才保住了我那些寶貝。
掐了回來,幾棵就是一大籃子。
薺菜剁碎, 雞蛋炒熟,加肉餡,調好以後是這樣的。
炸好以後基本是這樣的。因為以前的照片都沒有了。從網上借來一張。
話說當年拍案而起辭了工,被逼無奈,單人獨車闖了“美東”。到了朋友家,就準備找家“金礦”淘美金。要說那時候美國東部還真是遍地美金啊。周一打了電話找工作,周二就接到兩個通知,一個周三麵試,另一個周四驗尿。到周五,去麵試的那家回複:“大老板不在,下星期才能定”。
叫驗尿的那家回複:“下星期一來上班,合同工。”
心裏惶惶然,問:“上班?什麽時候麵試啊?”
人家說:“來上班吧,不用麵試。”這也太不符合程序啦。
“什麽公司啊?”
“ 杜邦!” 這也太牛氣了,不麵試就上班?照理說杜邦這麽大的公司,不會忽悠我吧,周末跟先生在電話上嘀咕了半天。
周一到了杜邦,帶著滿心的疑問見到了美女老板,凱倫。美女抿嘴一笑,從抽屜裏拿出我寫的報告--原來前幾年幫這個部門做過一個項目。他們一看名字和簡曆就知道,這活我能幹。
一周後,另一個麵試的大老板回來了,打電話問能不能去那邊上班,隻好回答說:“不好意思,這邊上班都一個星期了。”
這個部門原屬研發,後合並到農業部門。我的工作範圍以測試水和魚類的藥物含量為主。我的美女老板不笑不說話,交代任務時先問可不可以接受。無論我認為多長時間可以完成,她都要再加上兩個星期,說不要做快,但要做好。對我來說,這工作本身就是輕車熟路,無論是要快,還是要好,都沒有問題。
杜邦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星期四上午兩小時雷打不動的安全會議。也許是因為從生產黑火藥起家,杜邦對安全十分重視。每星期的安全檢查都要在周四的會上總結,對照。每星期都能查點兒什麽出來,像什麽不帶防護鏡啦,不穿工作服啦,其實依我看都不算什麽事兒。想當年我們在棉田裏打農藥,那畫著小骷髏兒的農藥瓶子,都是徒手操作。背上一大桶殺蟲劑---馬拉硫磷,呼呼地噴藥霧,連口罩都不帶,誰帶口罩誰就不是徹底的革命派。老美呀,真是太把自己當人啦。
經過了原來一家公司的變態老板,杜邦簡直就是一個社會主義大家庭。我們七,八個人在一間大辦公室裏。早上先在辦公室裏吃早餐時,一番說笑,熱鬧異常。經常有人帶來各國的異樣食品,供大家享用。中午又是一番玩笑,打趣,天天熱鬧得像過節。
一個部門裏所有人的生日都列成表,專門有人安排,或買蛋糕,或外出吃飯慶祝。每到周五就成群結隊地找理由出去吃飯。 所以在杜邦日子裏,人際關係十分融洽,和在那個變態老板那裏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我也從每天早上怕上班變成了每天盼著去上班。
我在杜邦時除了向美女老板報告以外,有一段時間被借到外組,向一位來自香港的美男報告。一開始他可能有些懷疑我的能力,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的任務是殺小魚取血清樣品。頭一天他讓一個博士做給我看,半小時才搞定了一條小魚。第二天早上,我用了一個半小時,取了幾十條魚的樣品,從此他對我刮目相看,也和我成了鐵哥們。如今他已經是一個小公司的副總裁了。每次在地區或年會上遇見都要一起吃飯,或聊上半天。
另外我們還一起幹了一件事,更增進了我們的友誼。那次是杜邦的“亞洲月”,哥們不知從哪裏弄了兩三百塊錢,要辦一個亞洲午餐。於是成立了五人籌委會,自己親任主席,並不顧我的合同工身份,力邀我加入籌委會。當時在那個餐廳吃飯的有一,兩百人,於是我們決定到一些亞洲餐館訂幾樣菜,委員們自己再做一些。記得一馬來女委員報了炒米粉,印度女委員表示要熬一大鍋湯。
等到大家都看著我這個中國女委員時,我一想中國特色太多了,做什麽好呢?我炸一百個春卷吧。主席要大家報個錢數,我說要十五塊。主席不同意,要給三十,最後達成協議,二十塊。
拿上錢,買了肉,卷心菜,雞蛋,春卷皮。雞蛋一炒,肉一攪,卷心菜一剁,加上點蝦皮,就要動手調餡,開油鍋。可是轉念一想,中國特色嘛,明天現包現炸,讓老美們記住正宗中國春卷的滋味!
第二天十點,主席清點一應事項,看見我這兒,四包皮兒,一鍋餡,還有油鍋,小臉兒立馬就黃了:“還有一個半小時開飯,你這還皮兒是皮兒,餡是餡的?又要卷,又要炸,你,你,你……”
我問他:“忘了上次殺魚的事兒啦?”兩人對視一笑,他放心地走了。
十一點半準時,一百個焦黃焦黃的,熱乎乎的,脆得掉渣兒的春卷搬到餐廳。主席不顧斯文,先搶了一個放嘴裏,邊吃邊讚:“天哪,天哪,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到了中午,我們把春卷,印度湯,炒米粉,還有餐館的菜一字兒排開。人們排起了兩條長隊。識貨的,先拿上一個春卷,有耍小聰明的要拿倆,被我堅決製止了。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我要讓更多的人嚐到咱們的中國特色。傻乎乎奔印度湯去的,後來都後悔了。清理場地的時候,剩最多的就是那印度湯。
可惜的是,我們還是低估了老美們對春卷的熱愛。當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排隊時,裝春卷的大盤子就空了。麵對人們遺憾的目光,我隻好保證來年一定多做些。可是一些好朋友比別人難對付,隻好又炸了二十幾個帶到了辦公室。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走在路上都會有人指指點點,得一比較難聽的封號“春卷女士”(Egg Roll Lady)。
(這幾篇文章選自《歲月流沙》,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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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陽,生於50年代。1982年畢業於武漢大學化學係,後獲美國化學碩士。現定居美國新澤西。多篇文章刊登於海內外報刊,雜誌。
參與並編輯出版《與西風共舞》,《生活還可以》,《教育還可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詩情畫意》等多部合集。
多篇文章選入武大海外校友會文集和《武大校友通訊》。
散文曾獲江南美食杯佳作獎。多篇散文,小說獲漢新文學獎。
文集《歲月流沙》,由劉道玉校長親自作序,並獲海外華文著述獎佳作獎。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海外文軒作協首任秘書長,文心社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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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你更厲害,我沒有那麽多經曆呀。謝謝來訪和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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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謝謝。不過還是搓不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