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故園風雨前
這破車像是一個顛沛流離大半輩子的人,在中年時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準確定位,踏實了,想好了,俗世的生意和佛家的生意他都要做,他突破重重封鎖運來的“違禁物資”,包含著他的勇氣他的智慧他的才華,他要賣給全人類。
整個年節都是在北京過的,前幾天終於回成都,到家已經天黑,隨便下了碗青菜麵,就要看電視。這時候看電視不是瞎看,而是看那特定的幾部電影。我尤其需要看那幾部電影中特定的幾場戲,定定神兒,不然好像回家沒有回透、回到位。
昨晚看的是《武士的家計簿》,開頭那場全家吃飯的場景。江戶時代的武士豬山家,父子都是會計,業務和人品都不錯。那時父親母親還不老,父親話多,喜歡反複回憶年輕時為主君立下的功勞,反複幻想流傳在外的美名。母親仍然漂亮,保持著中產小姐的精致,愛自己,愛時尚,崇拜美麗的服飾。祖母一頭銀發,精神極健朗,可能是個數學天才,雖然為時代所限未能致用於廣闊天地,但整個家庭的殷實顯然應歸功於這良好的基因。兒子尚未婚配,典型的理工男,古代的程序員。女兒已經許定人家,大概過一段時間就要嫁過去,此時正沉浸在甜蜜的期待,和對娘家的依依不舍中。
這吃的不知道是哪頓飯,雖然窗外有天光,但應不是早飯,上班族早飯沒時間聊天。午飯一般父子倆是在單位裏吃便當,如果上班的話。所以大概是一頓早早的晚飯,或者一頓休沐日的午飯。一家子坐得整齊,父親居中,左邊母親女兒,右邊祖母兒子。都吃得很安靜,隻有輕微喝湯的吸溜聲。母親搛起一塊筍,說了這場戲的第一句台詞:“時鮮的竹筍呢。”她咬了一口在嘴裏細細嚼著,發出既脆又韌的哢嚓哢嚓聲,很欣賞很享受的樣子。女兒有一點小小的得意,笑道:“是竹中家裏托人從鄉下帶來的。”竹中是她未來的夫婿,看樣子她是愛著的。母親更喜歡,“現在阿春你已經是竹中家的人啦。”女兒但笑不語。
中庭的梅枝上開著花,山茶經雨更為繁茂,夾衣替下薄襖,天空的藍色柔軟了,所以我想他們吃的筍,是春筍。恰好就是眼下這個時節。
春筍這東西,提起它就有一股子甜絲絲的暖香氣,大概就因為太家常,屬性就是家常。但又很微妙,跟土豆白菜那樣的家常菜又不同,時令使它顯出一點驕矜,不是那麽輕易就能到嘴的,等待也是品嚐的一部分。所以在它的時令裏,它竟可以獨立成篇,不一定非要沾肉腥的光,甚至還能與它們分庭抗禮。
我們家吃春筍就一種菜肴,是父親從上海老家帶過來的吃法,醃篤鮮。實際上醃篤鮮我們從來做得很不正宗,因為沒有鹹肉,永遠用宣威火腿代替,而且又摳門,放得極少,百葉結倒拚命放,因為父親愛吃。春筍我們嫌它有點澀嘴,“殺嗓子”,父親要先煮一下,卻往往煮久了,鮮香大大損失。結果我家的醃篤鮮根本不配叫醃篤鮮,隻能算有火腿和春筍口味的百葉結肉湯。
醃篤鮮做得好的是我大伯。按說這道菜能有什麽技術含量,不就是把材料配齊煮在一起麽,但其實並不,難就難在“材料配齊”。大伯是上海人,上世紀五十年代到北京,念完大學就留下了,直到退休後離開,總共在北京生活了近六十年。他說在北京居家過日子想要忠貞於本幫菜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早先北京的食材遠沒有現在這樣豐富,很多南方大路貨時蔬在北京菜市場根本見不到。即使三裏河那邊的老部委住宅區,蘇浙人聚居,倒是有一個市場出現過南方菜的鳳毛麟角,大伯帶我去逛過,也隻發現過一兩次馬蘭頭、一兩次薺菜、一兩次茨菰,以及一根鹹門腔。所以在那時做一個地道的醃篤鮮需要的誠意不是一般的誠意,而是一份忠誠。這份忠誠不是獻給鮮肉的,鮮肉哪裏都有,也不是獻給鹹肉的,鹹肉老家親戚總能變著法兒托人帶來,也不是獻給百葉結的,北京的百葉結我看跟上海的不分伯仲,這忠誠是獻給——春筍的。因為1992年春天的北京,春筍可遇不可求。
我們遇到的那一次,那真是可歌可泣,我們的忠誠灑滿了民院南路——魏公村——萬壽寺這條路線,為追趕一輛滿載春筍的破卡車。
那天原本沒打算做醃篤鮮的,大伯說今天吃簡單點,去魏公村副食店買個鬆仁小肚兒,菜攤上買兩把青菜,回來下個蔥油麵就行了。我們就頂著六級春風出門了,沒想到剛走上民院南路,就看見一輛卡車,車鬥滿載著筍。大伯視力一向很好,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卻偏問我:“你可看見那是什麽?”不知道是激動,還是風太大,他聲音聽上去在顫抖。“筍呐。”我說。我那時剛從成都到北京念書,哪裏稀罕筍。大伯不看我光看筍,自語道:“格麽好了。”
那是個星期天的上午,因為風大,街上人少,我們是筍車唯一的顧客。大伯與小販攀談一番,得知是從江西用車皮運來的,昨天夜裏剛到,又掐筍根,果然出汁水。他使勁克製自己的狂喜,但沒什麽用,小販說了一個惱人的價格,他也笑眯眯的。然而剛要挑揀,小販忽然看著遠處愣住,大喊一聲“我去!”轉身猛拍駕駛室,司機立刻甩了煙頭發動起來。
“大爺回見,那邊大蓋帽‘來了!”他們撂下這句話就把車開跑了。大伯和我傻在原地,風把我們吹得沒了人形。
可恨那筍車開到800米外的路口又停下了,大約發現剛才情報有誤。大伯登時發令道:“追。”撒腿就跑。我隻得跟著跑。然而我們哪裏有速度,頂著風能邁開30度的步子就不錯了。而且大伯那時已經六十歲,上半身發福,兩條腿還是祖傳的細腿,他跑起來真不忍心看,像鳥類裏的大型涉禽。更狼狽的是,他一邊跑一邊跟迎麵過來的三五個人點頭打招呼,原來是遇見熟人。他們單位的宿舍就在民院南路上,同事極多,低頭不見抬頭見。大伯在他的學術領域裏也是有分量的人物了,行為舉止一向莊重嚴謹,那些年輕人來見他也都做出高山仰止的樣子,然而終於發現他背地裏竟然追著一輛無照經營的破卡車狂奔,就為了吃一口筍。他們會怎麽想啊?我放慢步子拉開距離,裝做跟這瘋狂的老頭兒並不認識。
就在大伯即將抵達之際,車子竟然又啟動了,這回是真的,兩個“大蓋帽”就在路邊站著,大風裏隻聽見他們指著小販喊:“我告兒你啊——”,筍車立刻屁滾尿流地跑了。我以為大伯這下死心了,可趕上去一看,他仍然盯著車尾的煙塵,得意地說:“他們這是去魏公村了,我們不用趕,他們肯定在那裏等著。”
我大伯是研究元史的學者,不知道是史學本身艱深,還是他研究透以後深感痛心,他臉上從來是肅穆的。我們子侄都怕他,我就算是與他最親近的,也唯唯諾諾,因為能感受到一個老派學者多年來在孤獨和寂靜中形成的學術精神,那是一股子倔強的狠勁兒。他就是靠這股子狠勁兒取得了研究成果。我感覺今天追筍車,我看到的也是這股子狠勁兒。
“我料他們不會跑遠的,他們不敢上大路——你看吧。”他大聲說,風把他的微笑變成了獰笑。
大伯料事如神,等我們疾走到魏公村時,筍車果然就在那裏,但車子已經啟動,因為被坐地戶商販們一齊轟趕。大伯跑不動了,眼睜睜看著筍車再次絕塵而去。我壓根懶得跑,暗暗開心死了。“你不要難過,”大伯說,“放心吧,隻要有毅力我們肯定能追上!”一邊弓腰扶膝喘氣。他失態到這地步我也是頭一次見。“他們隻能沿著高梁河邊開,頂多到那棵古銀杏樹那裏就得掉頭。”說完他直起腰,再次出發。
那時北京的三環路還沒有全線竣工,但紫竹橋那邊也早已是通衢大道,我多希望筍車能拿出勇氣,開上大路頭也不回地離去,徹底斷了大伯的這份兒癡心妄想。我邊垂頭走著邊偷偷地禱告,走到古銀杏樹那兒我樂了,筍車連個影兒都看不見。可大伯仍不停,他沿著高梁河繼續跋涉。在北京生活過的人大都知道,春天裏六級大風的神奇,它能把活人變成兵馬俑,剛出土的。兵馬俑假如能說話,我猜就是這副嘶啞、皸裂、幹枯的聲氣——
“給我稱十個。”大伯說。我一抬頭,他已經站在筍車邊上,灰頭土臉的,一笑就掉渣。筍車停在高梁河岸邊,小土路盡頭,魏公村棚戶區千家萬戶的總入口,萬壽寺的山門外。我們趕到時已經不是唯一的顧客了,拎著簸箕的老太太們吵吵嚷嚷一下子圍上來四五個。萬壽寺門口有塊空場子,一老一少兩個寺僧正在灑掃,看見筍車在俗世引起的轟動,也停手站住了,側頭相商幾句,不知可是起意要買。
這輛滿載春筍的破卡車停得非常穩當非常鎮靜,車輪下塵埃落定,仿佛四腳生根。司機的胳膊從駕駛室伸出來,鬆軟地垂下,指間夾著一顆煙,剛點的。
車鬥四壁這時,銅牆鐵壁似的,完全忘了剛才亡命天涯時幾乎散架。這破車像是一個顛沛流離大半輩子的人,在中年時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準確定位,踏實了,想好了,俗世的生意和佛家的生意他都要做,他突破重重封鎖運來的“違禁物資”,包含著他的勇氣他的智慧他的才華,他要賣給全人類。
我和大伯扛著沉重的口袋正要往外擠,車上小販又叫住我們:“大爺,您今兒受累了,我給您饒一根兒小的。”
他挑了一根短細的筍作為贈品塞進我們口袋,大伯紅臉笑著,支支吾吾的。他們對視的一刹那,眼裏都有知遇的感恩。大伯謝他知道疼人,他謝大伯這份難得的忠誠。
#####有感於315北京沙塵暴,應景轉發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