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葡萄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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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宅

(2019-03-10 07:10:39) 下一個

---寫在父親去世三周年的時候

                          2014.1.10


      上小學和中學的時候趕上文革,記得每個學期開學報到注冊的時候是我最尷尬的時候。報到時, 班主任老師坐在桌子前,將每一個學生的姓名、性別、出生年月日、和家庭出身等記錄在一本冊子裏。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每次我都是等大多數同學都報完了,老師旁邊沒有同學了,我才上前去小聲地將上述逐項報給老師,每次報到家庭出身的時候,總是用小到不能再小的聲音迅速地擠出兩個字“地主”,說完之後總是恨不能有一個地縫鑽進去。
      我剛上小學時是在省城我母親教書的大學的子弟小學上學,那時還好些,因為同學中有不少家庭出身和我差不多的。後來隨著文革的深入,奶奶因為是地主婆,被從城裏趕回老家改造,父親進了幹校,哥哥自己留在城裏上初中,我隨母親一起下放到農村。在村裏的小學上學,一個班上同學的家庭出身都是貧下中農,估計農村地富子弟連小學都不讓上,我的處境就更尷尬了。後來母親知道了這事情,就很生氣地教我跟老師講,我應該是“革命軍人”家庭出身,因為父親和母親很早就脫離了“反動家庭”,在解放前上大學時就加入了共產黨的地下黨,大軍打過來後又都參加了解放軍,解放時都在部隊上,是革命軍人,所以我應該是“革命軍人”或者“革命幹部”出身。聽了母親一席話,我很高興,覺得我一夜之間就要大翻身了。後來我去找老師談,老師回道,家庭出身隻有工人、市民、雇農、貧農、下中農、中農、富農、地主和資本家,不同意我填“革命軍人”,於是我就頂著個“地主出身”從小學頂到高中。
      在農村時同學們都不知道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大家一起玩的挺好。我們村上有一個地主,據說他們家解放前養的一條狗像小牛一樣大,我看到這個地主時,他是全村穿著最破爛的一個,見人都是躲著走,村裏的孩子們若是在一起玩時候碰到他,總是向他身上投土塊,罵他“狗地主”,他也不躲避土塊,隻是低著頭加快速度走過去。看到這種場景,我心裏總是砰砰地跳,設想著如果村裏的孩子們知道了我是地主出身的話,我該如何對付。記得有一次一個村裏的孩子問我是什麽出身,還沒等我回答,另一個叫王長江的孩子搶在我的前麵答道,那還用問,城裏來的都是工人嘛。 為了這個無意中的解圍,王長江這個名字我一直記到現在。
      記得上初中報到時,那時已經回到城裏了,我和一個小哥們一起去報到,他父親是印尼歸國華僑,班主任老師問他出身時,他答道“貧農”,老師一臉譏笑地問 道“你是貧農出身”,這哥們紅著臉答道“我媽家是貧農”。這哥們的父親就在我們中學教數學,老師也就沒有再難為他。 輪到我了,老師問到出身,我從牙縫裏擠出了倆字兒“地主”。後來老師在班上講到,有些同學不隱瞞自己的家庭出身,這樣很好。我知道這是表揚了我,同時又隱喻地點了我的小哥們。 我不是不想往低成份上靠,隻是我知道母親的工作證上出身一欄也填的是“地主”。
      後來到了1977年高考,哥哥要填寫誌願,父親和母親著實費了一番功夫,生怕報不好碰上了保密專業,政審通不過被刷下來。也就是到這時候,我才知道父親和母親的家庭遠比我知道的要複雜的多,祖父不僅有地,還是國民黨縣參議長,解放後被人民政府鎮壓了。外祖父解放後一直被關押到六十年代末,母親的大舅是1975年最後一批被特赦釋放的國民黨戰犯,我這才知道什麽叫“反動家庭”。也就是到這時我才明白,當年部隊到中學招小兵,父母雖是在省軍區有許多老朋友老關係,我提過,父母卻沒支持,原來是政審這一關就肯定過不去。
      父親和母親雖是革命夫妻,可是他們的這樁“革命”婚姻卻是由上一輩的兩個“反革命”(我的祖父和外祖父)訂下的。祖父和外祖父解放前在當地有一定的影響,也相識,訂下了這樁婚事,父親和母親雖然上大學時思想激進卻也遵守了父輩訂下的婚約。 2007年我二姑來美國看我表姐,也在我家住了一個星期,二姑提到在他們兄弟姐妹五個中除了我父親和我大姑的婚姻是由家庭包辦的外,其他三個都是自由戀愛自己做主的,可是這三個自由戀愛的婚姻卻都因配偶早逝而不夠圓滿。
       父親從解放後一直到2011年去世都沒有回過老家,當年將祖母安葬在老家也是由叔叔和小姑操辦的。我一直試圖揣摩父親的心裏,這場革命最終革到了自己父親的頭上,這樣一個結局應該不是他所始料的。我從小就知道老家在哪裏,也向往著能夠去那片經由別人描述過的土地看看。直到2012年春,趁我還在國內工作,這時候父親已經去世一年多了,我來到了老家的縣城,包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很熱情的小夥子。我隱約記得母親說過,她們家原來在縣城裏的房子解放後被征用做了縣衛生局,現在的衛生局早已不在原址了,司機就打了幾個電話,最終落實了老衛生局的位置。到了地方一看,是一些大概建造於八十年代中期的四層住宅樓,我所希望看到的老宅子是蕩然無存了。我們隨即驅車前往父親在鄉下的老家,老家距縣城很近,很快就到了。我曾經聽外祖父講,我父親的祖上在清朝是大都是做官的,晚清曾有做到兩河總兵的,家裏的祖宅十分氣派,有三進三出的院落,二姑在美國時也提到她記憶中家裏院子裏的玉石魚缸和開著不同顏色花瓣的石榴樹, 外祖父又告訴過我,你是看不到了,一把火全燒了,接著又加了一句,這些泥腿子。
      村子就在國道邊上,進了村子,村子不大, 路上也看不到人,司機一邊說著要找一個年紀大的問一問,一邊把車停在了路邊。這時有一個看起來有七十歲左右的老人迎麵走來,我趕忙下車迎上去,向其打聽祖母的墓地,我先是提到祖母的名字,他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我想起來一些親戚管祖母叫“五嬸”,就說大家都管她叫“五嬸”,聽到“五嬸”這老人連連回應道,知道知道,還提到了祖父的名字,說成份很高。於是讓這位老人上了車,帶著我們去了祖母的墓地,我在墳上放了一束帶來的鮮花,站了一會兒,回想著一些祖母在世時的情景,轉眼間祖母已經去世二十年了。回到車旁邊,我問老人是否知道我祖父的墓地,老人答道,應該是葬在一起了。我又回到墳前站了一會兒,在腦海裏勾畫著我那從未謀過麵的祖父,姑姑說祖父長的高大白胖,母親說和我沉默寡言的父親正好相反,祖父喜歡開玩笑講笑話。
      回到車上我問老人是否知道家裏的祖宅在哪裏,老人答道,知道,我帶你們去。我喜出望外,以為真還能看到祖宅。車開回了村子又到了村西邊,下車步行向西經過了一汪水塘,又向北進入了一片樹林,老人停了下來,我正猶豫著,他開口了,就是這裏,還一邊說著一邊比劃著,這樹林一直到那水塘都是。我這才意識到,祖宅早已經不存在了,現在變成了一片樹林。我走進了樹林深處,四麵望去,想尋覓一些過去的蹤跡,除了樹幹,沒有看到任何我希望看到的東西,又四下望去,看到不遠處有一角裸露的青灰色,像是一塊青磚,是一塊青磚,地太幹,連忙找來一截樹枝作為工具,把土刨開了,是四分之一塊青磚,擦掉了磚上的泥土,小心捧在手上,這就是祖宅最後的紀念了!
       臨走時,我塞給了老人五百塊錢,老人推讓了數個來回,最終還是收下了。我能看得出來,這裏的村民並不富裕,這個曾經在河南是相對富饒的地區,卻在過去三十年迅速工業化的過程中,抱著糧倉的包袱,落後了。車輪卷起一簾薄薄的塵土,那位不知名的老人漸漸地模糊了,我能看到的僅是樹梢上一片春天的嫩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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