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幾位舅、姨的初次見麵對我都有難忘的故事。三舅去年離世,在母親七位兄弟姊妹中最後告別人世,就先來說說四十一年前我和三舅的首次見麵,那大約是一九八零年的春天,在我遠離家鄉去省城上大學半年多以後。在中學階段前,家裏和遠方親人們的聯係都是父母輩間交流,我幾乎沒有單獨給遠方的親人們寫過信,遠離父母開始讀大學後似乎才取得了獨立通訊聯絡人的身份,於是就自然地和長輩親人們有了信件來往。有天收到了三舅的信,說過些天要來我讀書的城市出差,肯定會來看我。得到這個消息,心情特別高興,因為從小就期盼見到能幹卻在遠方工作的三舅,這一天終於很快就要到來了,興奮的心情自不待言。在期盼中又過了些度日如年的日子,三舅和我約好相見的那天終於來臨,親愛的三舅也準時地來到了我住的宿舍,我與三舅四目交會那激動的一刻至今仍深留於我的腦海中,三舅投給我的那滿是慈愛的眼神也令我終生難忘,其中既有愛憐又有嘉許,和我剛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母親看我的目光很有些神似。我那時住的是七個人一間的宿舍,空間有限,三舅擔心影響我室友們學習,並沒在我宿舍呆多久,就讓我和他出去。他和我去武侯祠和杜甫草堂遊覽了好久,兩座公園都是文藻勝地,頗多詩文,記得三舅在武侯祠“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 這著名的對聯下朗聲頌讀了一遍,然後還沉吟良久,不知是否在用這對聯上的話檢視他自己人生中的某些經曆。參觀完公園後,三舅帶我在附近找了家餐館,點了幾個好吃的菜,讓我大快朵頤了一番。臨分別時,他又給了我好些錢,讓我這位窮學生對那半天有了快樂又難忘的美好記憶。八零年國內的彩色攝影還極稀罕,下麵這張黑白照是三舅和我那次相見後在相館的唯一合影。
三舅是軍人,這可能是我成年進大學後才首次見到他的主要原因,但肯定不是唯一的原因。記得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母親的箱子中看到一個被珍藏的筆記本,母親說是三舅從很遠的地方寄來送給她的。沒見筆記本任何內頁上寫了什麽,但裏麵有很多漂亮的插圖,記得有中蘇友好大廈,上海的大世界建築物等等。這些圖片對我這樣長在小鄉鎮,當時連三層以上的樓房都沒見過的小孩而言,看上去實在賞心悅目,所以我時常從母親的箱子裏翻出這本筆記本來欣賞。最記憶深刻的是首頁上有位很英氣的將軍圖像,觸目驚心的是上麵卻劃了個大叉,我第一次看到筆記本時的幼小年齡讓我不足以明白這位軍人是誰,為何又要在他的圖像上打叉,問了母親,但記得母親也語焉不詳,大概是覺得對我這個無知稚兒一下也解釋不清。又長大了幾歲後,我才知道被打叉這圖像上的軍人叫彭德懷,是人民的敵人,因為他反對毛主席。或許是年幼政治覺悟不夠高,雖然明知這筆記本上有這麽個“大壞人”,但並不影響我對這筆記本的繼續喜愛,以及對送母親這筆記本的三舅的想念,常問母親三舅什麽時候會回家鄉來,頭幾年母親隻說三舅在遠方的部隊上工作忙任務多,沒充裕的時間回來,晚些年又聽母親說三舅服役部隊屬於李德生將軍轄下,而這位當過中央副主席的李將軍不知何因得罪了毛主席,他轄下軍隊的幹部們都要反省和自我檢查而沒有完全的離隊自由,所以三舅也暫不能回家鄉來。我對三舅的想念就這樣埋在心底,又等了好幾年到我進大學去到三舅也偶而會來出差的城市,才這樣因緣際會地有了這第一次相見。
說來我的經曆實很另類,和我同樣生長環境的小孩大多數應該是從小就有機會見到自己長輩中的舅、姨等親人,我卻是在成年知事後才見到他們當中的多數。外公和外婆一共生養了母親她們這一輩三姐妹和四兄弟共七人,但我從小就見到的隻有大姨和小舅,除上麵講到的十幾歲才首次見麵的三舅外,大舅也是我十二、三歲時才第一次相見,雖然比見到三舅要早幾年。大舅四九年前已在國民黨軍隊中服役多年,在國內山河變色的那段關鍵時期,遺憾他沒在部隊上隨軍遷動,否則直至徹底戰敗後隨蔣委員長徙居台灣至少還保得一自由之身,而是當時不幸身處家鄉被困為俘,因擔任過副團級的軍中職務,稍後被作為反動軍官直接關入大牢,執行所謂的勞動改造,這一關就是近三十年! 據說五十年代還幾次差點被槍斃,隻因在當地百姓中口碑甚佳且從無惡行,加之我外公外婆家作為小商販卻並非奉行普通商人那樣的拜金主義,而是一直仗義疏財,常年救病扶困,享譽鄉梓,子女也多蒙福蔭,大舅才算命大逃過數劫。時過境遷多年後,想想大舅那些年所經曆的生死隻在一線之間,仍很後怕。因為五十年代那多次的政治運動中,不知有多少無辜人士莫名其妙地就命喪了黃泉! 我小時候也問過母親大舅在哪裏,母親為保護我們,避免幼小心靈遭受創傷隻敷衍說大舅在外地從事保密的工作。大約七七年的突然有一天,母親興奮地對我說,明天我就帶你去看望大舅! 原來母親獲知消息,大舅已獲得釋放回家,這應是文革結束後中國對建國快三十年來一個接一個政治運動造成禍國殃民影響的糾正措施。大舅作為曾在國民黨政府中服務過的軍政人員,新政權甫一建立就落入了牢獄之災,幾十年受苦之後終蒙政府為政的一段清明時期而得解脫牢獄之苦,也算吉人天相。母親第二天和我先坐了一小時多的車,在一段位處高高山梁的公路邊下了車,沿著陡峭的山坡小心翼翼地向下走了一大段直到山穀,又順著一條小溪旁的平路向山內走了半小時,才終於到了大舅被釋放出來後暫住的農舍,他和母親的久別重聚,和我這位外甥的初次相見,親人團聚的那種歡欣場麵也一直深留於我的腦海中。印象最深的是大舅看上去並不象剛被關了二十幾年才從監獄放出來的人,他紅光滿麵,聲音洪亮,步履健朗,精神狀態甚至比一般六十多歲但從來沒坐過牢的人還好些。四十多年前在農村照個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遺憾和大舅的首次見麵沒能留下任何合影作為紀念,把我後來在武漢讀書時大舅有次來看我,倆人在長江大橋邊的合照貼在下麵,權且充實一下對大舅的記憶。
記得母親還關切地問了大舅這麽多年在獄中的許多情況,是否受了很多罪,他隻豁達地說,把這一切勞動改造和皮肉之累隻當成了身體鍛煉,還說因他樂善交往和較好的溝通,獄內管理人員待他也很不錯。又過了一年多,政府落實政策或者說是為彌補對許多無辜人士虐待了的虧欠,給大舅安排了份教師的工作到我讀書的中學教書,在我高中快畢業那一年我們能在同一學校共度了一段時期,也算舅甥間或許特別命定的親情之外師生緣分吧!
十幾歲時才和大舅及三舅各自首見並不算是最晚的,見母親姊妹兄弟中排行同在第二位的二姨和二舅更是遲了很多年,那時我已二、三十歲。二姨父和大舅一樣,也是國民黨的軍人,幸運得多的是,在四九年前後風雨飄搖的那段時期,他一直在部隊隨軍而動而不是象大舅那樣回到了家鄉,蔣委員長撤退到台灣時,二姨媽全家也去了那邊,從此和海峽這邊的親人們隔海相望,一思念就四十多年。不過那時去了台灣對他們也算萬幸,象大舅那樣留在了大陸的話,在各種政治運動中還不知會受到多大的衝擊呢! 親人們間的相互思念等到大陸改革開放十來年後政治相對清明時期,台灣也放開赴大陸探親後才算了結。八九年二姨父母離開大陸四十多年後首回家鄉,我也專門從上海趕回老家相會,親人們歡聚一堂,分隔四十多年後他們兄弟姐妹間又能暢敘手足之情,那其樂融融的場麵很感人自不待言!但最大的遺憾是外公外婆都早已在五、六十年代先後作古,二姨隻能去到他們的墳前祭拜,親人們都難忘她再也見不到自己父母後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哭,象餘光中先生的有句詩寫的那樣“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所以也理解二姨當時的劇烈痛苦和傷心,餘先生的詩對她是一種多麽痛徹心腑的寫照! 首次和二姨見麵後,她九十年代前幾年又曾多次來大陸各地旅遊觀光,下麵是有次和二姨、母親、三舅及其他親人們在上海的合影。
二舅四九年前一直從商,大陸變天時他沒留在這邊對他也算是件幸事,否則對比一下五十年代國內那些經曆了社會主義改造和所謂公私合營的私業者們和他們在海外同行們,就知他們在命運上差距!如同和三舅的信件往來一樣,和身在海外二舅的通訊聯係也是在我進大學後不久就開始了。二舅那時不光對國內後輩們的學習大力支持,比如那時國內計算器還是稀罕之物,二舅從美國給我寄過兩次不同功能的計算器。八十年代初的中美科技差異還特別巨大,二舅更鼓勵我在國內讀完大學後爭取來美深造。他的這一希望也引領了我以後人生的方向,過了些年後我申請到全額獎學金,終實現了留學美國之夢。遺憾的是在這幾年前二舅回大陸探親時,我正在進行來美留學的考試,錯過了那幾天沒能如期趕回家鄉團聚,我來美國留學時才直接去二舅家首次相見,下麵是二十多年前首次赴美即去醫院看望二舅時的合影,那時二舅的身體狀況已很不好。
因二舅身處病中,去看望時已交流困難,有所寬慰的是除也見到了健康開朗的二舅媽外,還見到了二舅家的幾位同輩表兄,此後幾年內也先後和二姨家從台灣來美留學後留美工作的表哥表姐都有相聚,也算是我自己努力奮鬥來美讀書後得到的一大回報,否則和這些海外同輩的親人們都難得相見吧! 血濃於水,也祈願國內眾多的老表們與他們在海外的堂或表兄弟姐妹們將來都能見麵歡聚!
雖然曆史不能假設,但仍時常見到有些網文在設想如果四九年前國共的和談成功了的話,中國的曆史進程又會如何如何。我也偶有這樣的遐想,中國那時如進入了多黨民主製度的話,對千千萬萬個普通百姓的生活又會有什麽樣的影響呢?大概不會有戰亂造成的許許多多個家庭親人們骨肉分離而天各一方,也不會有文革結束前那些年一個又一個的政治運動吧! 對我自己的影響,應是從小就會常見到母親這邊的所有舅舅和姨媽們,幼時會有更多的歡樂和充實的童年生活。而實際經曆的人生卻是不但從小見到這些親人隻是一種空想,連常見自己的父母和享受普通孩童應有的天倫之樂對我也是一種奢侈。記得在那個大多數成年人都已被政治化的年代,從事教師工作的父母幾乎每個假期都要去參加政治學習,去得遠的時候到縣城,去得稍近些也要到離家三十裏的區政府所在鎮上,而教師們的學習是不能帶小孩的!記得我四、五歲時候有個暑假,因父母都要去學習,隻好把未成年的我們幾個小孩放到附近村中的二姑家讓她幫助照顧,好吃佬的我有次看到鄰居村民曬在外麵一些長得很象花生的東西,就抓了幾粒放到嘴裏,一嚼後那個苦啊!事後二姑家才給我解釋那是一種雖然長得象花生但實為俗名"麻魚子"的中藥,幸好那次的貪吃沒有惹出更大的禍端。我在這次二姑家的醜事後過了約兩年,記得又是一個暑假父母都要去政治學習,就把我們幾個小孩獨自留在家中,希望以大孩帶小孩的方式把那兩月的家中困難應付過去,但我過了兩、三周後實在思念母親,就獨自"開小差"了,當時大約七歲的我計劃獨自走完那三十裏山路去區鎮上找母親,但因缺乏時間和距離概念而謀劃不周,才走了一小段路就天黑了,幸好有當地也要去區鎮上的倆位成年人碰巧在路上看到了我,才帶我一路同行,直到放心地把我交給母親。小時候的這些假期經曆和經常處在盼望父母回家的心態也許篡改一下歌曲<童年>的一些歌詞頗能表達: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教師政治學習總沒了沒完;沒有人能夠告訴我:父母親何時才能長伴身邊。多少的日子裏總是一個人麵對著天空發呆,就這麽期盼就這麽幻想,這麽迷失的童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象我這樣為成年人的政治世界從小就犧牲了巨大親情的,在同代人中應會有不少吧!
轉眼間母親已離開了我們六年多,她們七個姐妹兄弟中最後離去的三舅去年也以九十二的高壽辭世。大舅在多年前也早已去世,他人生約有三分之一的時段在牢中度過,仍活到了八十五歲,而去了台灣避開了政治衝擊的二姨幾年前仙去時更是活過了一百歲。幾位舅、姨無論身處順境逆境,都保持了那種樂觀豁達的天性,給我們這些後輩也以很大的啟迪。從一年前三舅辭世,母親和她的六個兄弟姊妹已全部撒手人寰,漫漫人生中我與好多的親人們卻相聚時短,常為此歎息,而政治因素實難辭其咎。改革開放後的前三十年,國內似已在進入一個淡化政治,構建以正常的人倫關係為基礎的社會,真心期望這樣正確的社會曆史進程能一直持續下去,而不要再重複那人人都虛偽高唱“爹親娘親不如xxx親,天大地大不如xxx的恩情大” ,反而對天然的親情倫理棄如弊履,甚至父子反目、夫妻互揭那荒謬又瘋狂的年代或陷入類似的造神運動!
西方文化中有句諺語: 人不應該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一個民族也不應重複犯相似的曆史錯誤,否則,政治高壓下的人人自危和大家都說假話以求生存的民心虛偽再來一次的話,由此又會衍生導致工作和生活中的各種坑蒙拐騙,而這樣的道德淪喪又不知需要多少代人重樹品行才能回歸清流並恢複因政治原因而被破壞掉的華夏民族數千年早獲教化的許多仁義道德。一些有識之士已經洞見到國內發展有偏離華夏傳統倫理文化正確方向的危險並為此大聲呼籲,卻常遭壓製甚至受到迫害,讓人扼腕歎息。須知一個健康的社會是需要有不同的聲音的,且應該被領導者們聽到,連封建王朝的皇帝們也深知"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呢! 而一個講真話就會有人生危險的社會隻會產生大量的騙子和傻子以及規模性地為整個民族帶來心智不全,對炎黃子孫的整體精神素質造成極大又深遠的危害!眼下國內的各種政治桎梏隻能讓人替一些敢言的社會良知們捏把汗,盡管體製內標榜的“言者無罪”一直在喊,還是經常會聽到一些議政敢言的人士莫名其妙就被消失了的消息。篡改杜甫的一句詩為他們祈福吧: “安得製度更良善,大庇天下言士俱安全”!
個人的經曆和家庭故事或許隻是一段社會變遷和曆史的縮影,在三舅去了天國與他的兄弟姐姐們相聚一年之際,謹以此文紀念追思親人們,願母親七個兄弟姊妹們在天國快樂、幸福! 也願所有親人們來世活在一個沒有戰亂而有憲政民主和政治清明的社會:來生常相聚,再莫久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