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桂花香。桂花的香氣遠有近無,鑽到鼻子裏暖融融,甜絲絲的。穿街走巷時,它讓我想起一種皮毛輕暖動作迅捷的小動物。
桂花香是日常生活中最可親可愛的一種植物氣息。伴隨桂花而來的也都是好東西:糖炒桂花栗子、桂花糕、桂花酒釀元宵、桂花鬆子糖……我不愛喝街頭市售的奶茶,但門口的一家連鎖麵包店裏,四季都在賣一種“桂花奶茶”,冬天裏,常忍不住去買上一杯。隻不過是在遞給客人之前,在那奶茶中撒上一把幹桂花而已。就這一小把,在色澤與香氣上,令人由衷起了戀戀之心。其實還是不好喝。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桂花油是奶奶婆婆輩的妝台物,倒是記得從前百貨商店裏賣有“桂花香水”,國產幾塊錢的小包裝,圓潤的瓶身半透明,還有個金色的蓋子,是媽媽輩們年輕時用的東西。我也懷舊,買過一瓶“金芭蕾”牌的,倒真的是桂花香氣,甜得化不開,香得沉甸甸有實感,一聞下去,讓人覺得鼻子裏被塞了團棉球。抹在身上,連步子都變滯重了。
桂花的香,有風,才能顯出好。小時候看過一本書,似乎叫《西湖民間故事》,書中說:月桂峰在靈隱寺邊上,唐朝的一個中秋之夜,寺裏有一個和尚,半夜起來,聽見外麵一陣陣滴滴答答的雨聲。抬頭看看,月亮好好的掛在天上,月光亮晃晃的,哪裏就下雨了呢?和尚步出門一看,隻見無數亮晶晶的小東西,就從那輪又圓又大的月亮裏落下來,落了滿滿一個山頭。他看得目眩神迷,忘了時辰,直等到都落幹淨了,才拔腿往山上跑,想看看掉下來的到底是什麽。哇!原來是黃豆大小的、圓圓的小珠子,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他就一粒粒撿,找一路,撿一路,撿到天亮,兜了滿滿的一僧衣,拿回來給寺裏的老和尚看。
老和尚細細看了一會,恍然大悟,說,這是月宮裏的桂子呢。月宮裏有個叫吳剛的家夥天天在砍一棵桂花樹,永遠砍不斷,他砍生氣了,就惡狠狠地揮一斧子,桂樹的籽就震落下來,看來今天他很生氣呀。
和尚們就把桂子種到寺前寺後、山上山下。很快就長成了一棵棵桂花樹,到秋天,又開出了噴香的桂花。黃的、白的、紅的,老和尚給它們起名叫:金桂、銀桂、丹桂。這就是西湖多桂花的來曆。唐代詩人宋之問在《靈隱寺》一詩中就有句雲:“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也不知是詩催生了傳說,還是傳說孕育了詩。
這是我所知關於桂花的最浪漫意象,是神話也是童話。記性不好,小時候看過的書多半忘了,偏偏這個故事記住了。也許應托桂花香氣的福。人對於嗅覺的記憶是最長久的,雨水打濕泥土的氣息,很可能就會喚起一整個活蹦亂跳的童年,何況桂花這麽家常又豐盛的香氣。
但近幾年來,聞到桂花香氣時,心裏是有些惆悵的,因為漸漸有了點物候之悲。也隻是一閃而過,季節輪回裏的感懷傷時,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核心,沒有它簡直寫不出來。於現代人卻是奢侈且多餘了。年紀漸長,對於生活的鈍感越來越強,但也會有突如其來的敏感時刻,像忽然之間,被長長的針紮進骨頭縫裏,說不出的酸痛麻癢,亦不足對外人道。
年齡的增長也有好處。在閱讀方麵,以前不合口味的,現在也能看得下去了。書並非越讀越少。比如周作人,還有周作人曾經推薦過的永井荷風。我有本永井荷風的散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的,十幾年前就買了,肯定是從頭到尾看過——那時候看書有種狠勁,無論如何買回來就必定要看完,看完後很快就忘了。書裏還作了不少批注,雖然毫無印象如陌生人所寫,卻確切無疑是自己的字跡,賴不掉的。蹲在馬桶上又重頭翻看,翻到一處,永井荷風說他在舊東京的路上拖拖拉拉地走,看了許多花草樹木橋梁,無來由地說道:“萬物皆有傷心處。”
這句話讓人心裏一震。傷心大概是對於人世之美最終的感受。記得是誰寫過,春天裏,站在一樹盛開的花下,直看到絕望才離開。那也是種傷心。永井荷風的傷心,則是更頹敗一層的,是明明在現世裏走著,卻向著已經逝去的昨日之美,伸出雙手去,絕望地愛,並傷心著。
怪不得周作人喜歡永井荷風,都是對現代文明悲觀至極的人。永井荷風也是奇人,自三十多歲便辭去工作,開始隱居,絕少與人交遊。每日裏白天打理花草、散步、寫詩作文,晚上便混跡妓館,風雨無阻勤勤勉勉,倒是相好無數。他也沒老婆,有時會弄個煙花女子在家裏打理家務。又因為擅長理財,也不缺錢花,一輩子就這麽優哉地過去了,不為物欲家庭束縛,也不因自由而受苦累,以至於當代日本有人寫書號召中老年同誌,向永井荷風前輩學習那種生活態度。
嗚呼,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遊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著流水的藝妓的姿態使我喜,賣消夜麵的紙燈寂寞地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鍾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隻是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
充滿了文藝性的傷感,淒豔散漫,像夕陽下的花朵,一朵一朵惻然地開著。但徜徉其間的作者本人,情緒未必不是欣悅的。被喪失感無常感長年逼迫,雙手一攤之後,反而心境平和,對這展現著消逝之美的事物,百般欣賞起來。也把一切曾經激蕩過的心事,付之於輕淺哀婉的審美體驗。
誰沒有壯懷過呢?誰沒有激蕩過呢?
真正代表秋天的並非桂花。應該是牽牛花與紫茉莉,一早一晚占斷一整天的秋意。牽牛花又叫朝顏,我家小區門口的鐵柵欄上就有好幾大叢。花是紫紅色,到近中午時便皺縮成小小一團,吊在細細藤蔓上,顏色和姿態都十分可憐,令人想起《源氏物語》中不受寵的女人。直到有天趕早,七點鍾就出門,才發現,它們初開時是藍紫色的,而且開得理直氣壯,盛大磅礴,無數的小喇叭朝天而奏,在陽光下,花瓣甚至閃著金屬的光澤。牽牛花隻要種在地裏,不用施肥與澆水,自會展開龐大的根係去吸取營養,然後把藤蔓牽得滿世界都是,盡情一開,根本就是植物中的潑辣貨。
紫茉莉在我們老家叫洗澡花,還有些地方叫晚飯花,因為到了人們洗澡和吃晚飯時它才開。從夏天就開始綻花了,一直要開到晚秋。五瓣長柄,如紅紫色的五角星,也有白色的,一批批開在濃密的綠葉裏,花不大,但葉子遮不住它。花敗了結出黑色的硬殼球形種子,殼上還有雕刻出來一樣的紋路,精巧可愛,小時候的我們常把它摘下來玩。弄破殼,裏麵是白白的粉末,在古代這粉末被用來製作香粉,添上珍珠粉、金銀箔、麝香龍腦等研磨細勻。《紅樓夢》“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一回裏,便有這種香粉出場,“寶玉忙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製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麵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原來是極上品之物。
紫茉莉怕光,到了天明就把花瓣合攏了,羞怯怯的,不要被它騙了。也是得點土就能生長的東西,房前屋後開得伶俐。垃圾堆上也照開不誤,枝幹又強健,葉子茂密,把垃圾牢牢罩在身子底下,從外麵一點都看不見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真正脆弱的是人。人要沒有了想頭,幾天就蔫了。所以萬物的傷心是暫時的,人真傷了心有可能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