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小地主,過去的十幾年,和形形色色的房客打交道,有非常值得尊敬的,也有那種無賴之徒,但是的確可以看到人生百態,而且可以從一個真實的側麵來看看美國的各色人種,以及他們的文化和生活。
今天我先講一個我的一個穆斯林移民房客家庭的故事,他們其實隻有兩個人,在我的一個一房公寓,今年是第四年了,是很穩定靠譜的房客。
幾年前,我將一套一房一廳的小公寓租給了一位穆斯林房客,簡稱MD,有意思的是,很多中東人都可以縮寫為MD,但是指的是MOHANMOD,而不是我們通常聽到的醫學博士,我還曾經因為這個鬧過笑話,稱呼一個MD叫做DOCTOR。MD是一個很特別的人,身上融合了多重文化的影子,也承載著移民的典型故事:漂泊、堅韌、努力,以及一份不被輕易看見的溫柔。
MD出生於伊拉克,兒時在阿爾及利亞度過,中學轉至科威特上學,之後隨母親AS通過親屬移民來到美國。他到美國時剛滿17歲,隻讀了兩年高中,語言和文化的適應讓他一開始非常吃力,但他從不抱怨,靠打工維持生活,同時進入社區大學,學習醫療護理方向的課程,一邊學習一邊考證。他目前是一名CNA(護士助理),雖是基層工作,但在因為他天性樂觀,在醫院和養老院裏總是吃得開,幹活也肯出力,不挑不揀,屬於那種讓人喜歡的員工。當然優秀員工的反麵就是,這種員工找工作也很容易,MD在幾年裏麵換了三次工作,當然收入也是越來越高。
MD為人安靜,朋友不多。周末,他喜歡自己去附近的球場和不太熟悉的足球愛好者一起踢球。他是皇家馬德裏的鐵杆球迷,最喜歡的球星是本澤馬。他不僅愛看球,還會踢,踢得還不賴 —— 動作靈活,控球技術不錯。在本地一個青少年足球聯賽中,他還兼職做裁判,雖然報酬不高,但對他來說,既能賺點外快,也能保持和足球圈子的聯係。他說,足球是他生活裏最像“家”的部分,不論是在阿爾及利亞的沙地球場,還是科威特的學校操場,生活一直在改變,但是那個黑白的足球一直都在。
MD並不是典型的穆斯林,有點深度美國化,他的生活有點大手大腳,日子基本上還是PAY CHECK BY PAY CHECK。他並不嚴格遵守穆斯林的宗教習慣,偶爾會禱告,但是齋月對於他還是很重要,就好像一個海外華人,即便不太過其它華人的節日,大概率也會過春節一樣。齋月期間,他即使下夜班,也堅持日出到日落禁食。MD不抽煙,好像也不喝酒,但是飲食方麵已經很西化,並不堅持清真食物。
如果說MD有什麽大的問題,就是對於花錢沒有太多的計劃,而且沒有基本的財務規劃。記得有一次因為要去LAS VEGAS看皇馬的比賽,因為他是本澤馬的鐵杆球迷,他花了不少錢,買機票,訂酒店,球票也是大價錢,最後據說他一共花了幾乎3500美元,而後麵收到的信用卡債務讓他大吃一驚。記得那個月,我去MD那裏收房租,他很小心的告訴我這個債務危機,因為前後的三張信用卡,他一共欠了大約9000多美元,更加關鍵的是,因為馬上就要到期,後麵的高達29%的利息讓他感覺自己可能會被信用卡淹死,他想要找我借錢,給我10%的利息來cover 29%的信用卡利息。
我要求他給我看最新的PAY STUB,並且和他一起做了一個income / expense spreadsheet,其實就是教我的兒子的那一套,需要做到收支平衡,最好還有盈餘。很奇怪的是,以MD當時的收入,他的還債能力應該是綽綽有餘,每月應該有大約1500美元的盈餘,但是因為他基本上沒有積蓄,這種債務就成為了不可承受之重。
我和他簡單計算之後,給他一個方案,我可以給他提供一個兩年的無息貸款,但是前提是他需要每個月把所有信用卡的賬單發給我檢查,而且他需要cancel幾個沒有什麽用的subscription,限製外出用餐和不必要的娛樂開支,保證每月的盈餘在1500美元,這樣我可以讓他把幾乎一萬元的債務換算成為兩年的每月 420美元額外的還款,而且他需要用他的車做擔保,並且和我簽訂一個三年的lease。所以,我不是慈善家,我也要考慮我的風險和利益,但是我選擇相信MD,尤其是他的工作態度和職業技能,隻要是沒有過度消費,他的還債能力是不用懷疑的。事實證明,對於MD的選擇,給我一個很大的回報,他不僅按時還款,而且還自費在公寓裏麵更換了比較老舊的STOVE。他笑稱是對我好心幫助的回報。
去年MD還完了我的個人無息貸款,後麵的新的故事才剛剛開始。MD的母親AS,那位曾經把他從科威特帶到美國的最親的親人,重新回到了美國,這次是從約旦過來的。
AS是一位沉穩安靜的中年女性,年齡五十多歲,穿著永遠整潔幹淨,盡管英文不太好,但是說話溫和有禮。她出生在伊拉克,年輕時隨丈夫遷往阿爾及利亞,後來轉到科威特生活多年。戰亂和遷徙成了她命運的背景板,直到最終定居約旦多年,再回到美國來和兒子會合。她從不主動談起自己的婚姻狀況,我也從未多問。她像許多母親一樣,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孩子和生計上。
AS是一位非常嫻熟的裁縫。來到美國後,她幾乎沒有休息,就在附近一家幹洗店找到了工作,主要負責衣物修改與手工縫製。她的動作細膩老練,不需要語言,靠著手藝贏得了雇主的好感。
AS有一個非常可愛的愛好:她喜歡貓。在約旦,她曾收養過幾隻流浪貓,每天精心喂食、照料,把它們當家人一樣照顧,她給我看過那些流浪貓的照片,非常可愛。可惜搬來美國之後,由於住在出租公寓,養貓成了一種奢望。她有時候會在陽台上曬太陽,看著鄰居家的貓走來走去,也會閃過一絲難得的柔情,她還主動買貓糧給公寓外麵的流浪貓。她說:“有時候,人最想念的,不是家,而是安靜地看一隻貓打盹的感覺。”
AS做的小點心非常好吃,喝很苦的阿拉伯咖啡,整個生活中有很隆重的部分,對於阿拉伯節日也更加重視,算是很虔誠的穆斯林,但是從她五顏六色的衣物來看,又是很世俗的那種穆斯林。
她也曾讓我意外地勇敢——有一次,她獨自一人坐飛機前往西海岸,探訪在洛杉磯的親戚。她告訴我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獨自旅行。她不會英語,出發前還問我如何在機場找到登機口。她帶著一隻小小的手提袋和幾張阿拉伯文寫的路線圖,靠著堅定的意誌完成了旅程。那次回來,她很自豪地說:“我終於知道,自己不是隻能呆在廚房和縫紉機旁的人。”
AS和MD的生活習慣差異很大,她非常節儉、低調,卻也有屬於自己的小“波瀾”。AS和MD好像有很深的代溝,也許是文化上那種細微的區別,AS就曾經給我抱怨,MD太美國化,忘了很多自己的文化,尤其是生活的開支沒有計劃,這個讓她非常擔心,也是他們一些矛盾的起始點。
去年年底,MD把lease轉移給AS,自己搬到了中部的一個城市,據AS說,MD是去追求一個他一直喜歡的女孩,畢竟他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而且那裏的生活成本較低,對於醫療相關的工作機會也不少。他在搬家前還特意跟我告別,說那套小公寓“像他的借來的家”,而我讓他在最可能滑向生活的深淵時找到了一個及時的幫助,他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則鼓勵他,隻要好好規劃,肯定會在不久的將來擁有自己真正的家。
對我而言,MD和AS從來不僅僅是一個房客,他和他母親的故事,讓我看到了AS宗教生活中樸素的虔誠,也讓我理解了像MD這種新移民在如何被美國的消費主義習慣帶到可怕的債務深淵,但是還是要選擇麵對。他們的信仰不是高調的,而是一種習慣、一種內在的秩序。他們的生活也不是光鮮的,卻藏著一種悄無聲息的韌性。
穆斯林,一個和我們多數華人貌似很遙遠的族群,有時我們甚至有意無意的有點貶低他們,當初我和MD前lease是就有點顧慮,但是我前後幾次都基於常識(比如他的醫療工作技能,以及市場對於這種工作的高需求)做出了選擇。多數的穆斯林還是非常平和,而且和其它族群一樣,更加關注自己的生活,而不是那種族群矛盾和宏觀敘事。
有時候,信任一個人本身就是一種幸運。我很高興,我曾做出了這個選擇,選擇了相信,而他們也不負所望,讓我看到一個多元而豐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