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風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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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不見,富翁變成流浪漢

(2024-04-17 19:56:22) 下一個

     農曆新年剛過,人們還沉浸在歡樂的節日氣氛中。

      屈指算來,這已是我在加拿大度過的第27個春節。想當年,大學畢業後年輕氣盛,抱著“出國看世界”的心態,漂洋過海來到楓葉國。邊打工邊學習,一年後通過英語12級考試,又一鼓作氣考出電腦和財會證書,幹了十年會計。疫情後公司解散,再轉行改做社區服務。經曆了千辛萬苦,嚐試過十八般武藝,現如今,一家三代安居在這片寧靜祥和的土地上,上有八旬老人,下有碩士畢業的兒子,生活安定,心亦安定下來。

      與往常一樣,大年初二我便投身於繁忙的工作中。午休時,在手機上刷了一遍唐人街春節聯歡的視頻,捕捉到自己在遊行隊伍中的笑臉。手指再一劃,屏幕上跳出了天氣預報:本周末,大溫地區將迎來一場30厘米的鵝毛大雪。天哪!我不禁擔憂起來。這麽冷的天,那些無家可歸的人該怎麽辦?

      這並非杞人憂天,蓋因本人所屬機構正擔負著一項重要職責:實行人道主義關懷,為本地老弱病殘、無家可歸者解決生活上的難題,小至提供早餐午餐,沐浴洗衣服務,大到心理輔導,協助戒酒戒毒、申請住房和政府補貼等。

      嘟——,桌上的電話鈴響了。電話那頭,傳來傑西卡興致勃勃的聲音,“好消息!我們在Travelodge訂到一個房間,你看誰去合適?”傑西卡是外勤人員,經常駛著滿載食品衣物的車輛穿梭於大街小巷,沿途分發給街頭流浪者。

      “馬特爾,”我脫口而出。

      “太好了,咱倆想到一塊去了!”傑西卡高興地說。

      我倆約定下午4點,在市中心的Tim Hortons 與馬特爾會麵。疫情暴發以來,經濟低迷,百廢待興,越來越多的人因失業交不起房租;社會問題也日益增多,由於吸毒酗酒、精神疾病、家庭紛爭引起家暴等諸多因素,本地的無家可歸者人數劇增。這家位於市中心、全天候開放的咖啡館無端端地“躺著中槍”,變成流浪漢的棲息之地。

      

      馬特爾,何許人也?

      迄今為止,他是我見過的最年長的無家可歸華裔老人。89歲,在本地有家室,經營房地產的兒子和受過高等教育的孫子都住在西區豪宅,衣著光鮮,出行有名車相伴。我們納悶,這個富有家庭為什麽不接納他們的長輩?可憐的馬特爾老人又怎麽會淪落到無家可歸的境地?

      我和傑西卡前腳後腳,剛踏進咖啡館大門,就被一聲怒吼震住了。“馬特爾,你什麽時候還我錢?”一個坐輪椅、麵膛黝黑的印巴漢子衝著馬特爾叫嚷。

      “別急別急!等到月底出糧,我不會欠你的!”馬特爾急於表白。

      “好,我等著!你不要說話不算數!”黑臉大漢坐著輪椅走開了。

      “馬特爾,我們來看你了!”我倆向馬特爾招手。

      “哦,真不好意思,讓你們看到吵架。誤會誤會!”馬特爾拱拱手,指著對麵的空位示意我倆坐下。“要不要來點吃的,咖啡加甜麥圈?我請客!”這老頭真是死要麵子活受罪,已窮到這個地步,還想打腫臉充胖子。

      “不用了,我們找你有要緊事談!”聽我們這麽說,馬特爾嚴肅起來,正襟危坐,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們。

      “馬特爾,我們為你暫時物色了一家旅館,包早餐,其餘兩餐自己解決。”

      “不行不行,我可付不起!”馬特爾連連擺手。

      “別擔心,政府幫你付,免得你受凍!”

      “真的嗎?那太好了!你們真是天使下凡!上帝保佑你們!”馬特爾連聲道謝。

      傍晚時分,我們開車送馬特爾到旅館報到,為他辦理了入住手續。他拄著拐杖,乘電梯從一樓上到五樓,逐個查看房間號碼,最後停留在502門口。打開房門,一支悅耳動聽的迎賓曲在室內回旋,熱騰騰的咖啡冒出濃鬱的香氣,一張寬敞的席夢思床向他張開溫暖的懷抱。老頭愣住了,飽經風霜的臉上現出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挨著床邊坐下,用手輕輕擦拭著眼角。

      老頭兒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半年前,馬特爾第一次來我們這兒求助,我就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但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午餐時分,前來領救濟餐的人陸陸續續地排起了長隊。人群中除了無家可歸者,還有相當一部分是退休的華裔老人。馬特爾,國字臉白皮膚,黑衣黑褲,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領到食物後,大家圍著長桌坐下,吃著熱乎乎的湯麵、香腸三明治、素食三明治、水果和甜點,邊吃邊聊。馬特爾自我介紹說,他是菲律賓華僑,來加拿大已有50多年了。

      “哇,老移民!”人群中有人驚歎。

      “哎,人老不中用了!七年前,兒子強行把我和老伴送進老人院,侵吞了我的房產。我太太患有老年癡呆,被關進老人院出不來。我不願去老人院,兒子又不許我回家,就隻得流落街頭。”

      “可以起訴嗎?”有人問。

      “幾年來,我一直在尋求法律起訴,反而被警察送去醫院精神科,禁止和家人聯絡。”老人說。

      又有人插話,“這裏不像中國有道德法庭。”

      老人答,“兒媳是西人,不理中國傳統價值觀。”

      “這麽說,不能娶洋人兒媳!”有人接著說。

      “結婚後,不管哪裏人,媳婦變成媽,兒子得聽媳婦的,否則婚姻難保。”老人口中振振有詞。

      “是啊,這給我們老年人一個警示,房子票子要握在手裏。”有聰明人馬上得出結論。

      單從外表看,這個89歲老人除了腿腳不便外,沒有其他毛病,耳聰目明反應靈敏,或許是原生家庭境遇好,年輕時代打下了好底子,老了窮困潦倒了,還可以支撐一陣子。

 

      第二天中午,我沒見到馬特爾,卻見到那個坐著輪椅、問馬特爾討錢的黑臉漢子來了。

      “老頭又去賭場了!賭輸了就到處問人借錢,拆東牆補西牆。以老賣老,真可恨!”黑臉漢子憤憤地說。

      說到賭場,倒是一下子提醒了我,勾起我一段陳年往事。20年前,正是在賭場,我和馬特爾有了第一次會麵。那時,我和丈夫剛剛移民不久。第二年,找到了定的工作,托日本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把五歲的兒子從上海轉道東京“托運”到溫哥華。我們雄心勃勃,正想著多賺點錢,把國內退休的公公婆婆擔保來加拿大養老。我身兼二職,白天在一家旅遊公司做財務,下班後又到賭場工作。不是做發牌員,而是被卑詩省彩票公司雇用,在賭場為顧客做問卷調查。這是一項季節性工作,於每年秋天進行。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賭場就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賭,愛上了你,可以讓你一夜暴富;恨上了你,也可以讓你一夜之間傾家蕩產。有多少人陷入這個怪圈,不能自拔?在幫顧客填寫問卷的同時,我也在靜靜地觀察賭客們的百態人生。

      一邊是眼花繚亂的吞錢機器,伴隨著賭客興奮的嚎叫聲,另一邊是賭場專為我設置的一張長桌,上麵擺放著一張張空白問卷。

      “先生/女士,可以問您一些問題嗎?”工作難度雖然不高,也需要一定的技巧。首先,要準確判斷出誰才是最有希望的客戶。那些賭輸了錢,紅了眼,哭喪著臉的不能找;性格內向,交流起來躲躲閃閃、吭吭哧哧的不能找;不願暴露目標,有重大洗錢嫌疑的更不能找……接下來,就考驗你的人際溝通和靈活應變能力了。要問的問題千篇一律,得到的回答又是千奇百怪。“您對賭場的總體環境滿意嗎?對顧客服務又有什麽建議?”調查結束後,照例給每人送上一張“刮刮樂”彩票作為答謝。

      就在那天,我遇見了馬特爾。他年過花甲,紅光滿麵笑逐顏開,明顯是贏了錢,剛從牌桌上下來。一夥年輕的女伴簇擁著他,她們明眸皓齒,穿金戴銀,身上帶著濃濃的南洋風情。“老板,帶我們去唐人街舞吧跳舞嘍!”歡快的女聲從我身邊一飄而過,妖嬈的影子追隨著馬特爾的黑衣黑褲揚長而去。

      馬特爾是賭場的常客,據說還有兩個私生子。回想起來,這段時間應該是馬特爾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人生中一段小小的插曲,意料不到的20年後的重逢,讓我不由自主地思考起移民的意義,以及第一代移民在異國他鄉老了以後的歸宿問題。移民初期為生計奔波,為事業奮鬥,無論成功與否,老了都會經曆程度不同的孤獨和悲哀,其中包括:生理和心理衰老帶來的無用感,生活在一個語言不通的國家帶來的孤立感,與受西方文化教育長大的子女之間的隔閡感,回不去故鄉的失落感……,這也正是未來的我必須麵對的。

      如果說,賭就是冒險,就是搏命。那麽,出國本身也是一場“賭”。其正麵理解為,對未知的將來有信心,寄希望去嚐試,隻有嚐試才會贏;反麵理解為,求刺激賭運氣,不願腳踏實地,尋求不勞而獲,長期迷上賭博也可能導致上癮和負債,馬特爾老人即是特例。作為華人第一代移民,他奮鬥過,做生意買豪宅,一度的成功人士;也風光過,有錢了就流連於賭場和花叢麗影中,毫無節製,導致負債累累,乃至眾叛親離,最終把一手好牌打成了爛牌。

      如果馬特爾老人在旅館下榻,望著窗外紛飛的雪白花絮,能撩起一絲反思的心緒,該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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