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風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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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妹妹

(2018-12-13 10:40:32) 下一個

       呈現在我麵前的這尊白色雕像《哥哥妹妹》 (石膏,1998,高30厘米,樹人雕塑)塑造了兩個可愛孩子的形象。作品以石膏製成,創作手法虛實相應。臉部寫實,哥哥溫柔的眼神,滿含對妹妹的嗬護;妹妹微仰著小臉,明亮的眸子閃閃發光,既是對哥哥的依戀,又是對未來的憧憬。胸部寫虛,兄妹身體合二為一的互擁,渲染著濃濃的手足情。
          雕塑最重要的是神韻。眼珠是靈魂所在,與畫畫不同,要表現出有神彩的雙眸,那眼睛當中的深刻一凹無比重要,妹妹的眼珠表現了最幽深,最奧秘的心靈。這個世界上,最深的緣分是血緣,最久的情分是親情。擁在懷裏的親情,是多麽幸福!
         雕塑家把這一刻定為永恒 , 正是這一瞬間深深打動了我。

        我也有這樣一位哥哥。那一年,他7歲,我5歲,媽媽帶我們到照相館,拍了一張,也是我們童年時期唯一的一張合影照片。第二天,我們就要分離南北,媽媽帶哥哥回寒冷的黑龍江,我和爺爺奶奶呆在上海。
        時代造成了我們家庭的分離。父母都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大學生,在那個熱火朝天響應國家號召到最艱苦地方做貢獻的大環境下,甘願放棄北京清華大學的優渥條件,自告奮勇到東北大慶油田搞開發。為了不影響工作,他們把出生後僅有6個月的我送到上海由爺爺奶奶撫養。
         雖然不是獨生子女,但我和哥哥卻分隔千裏,過著獨生子女的日子。每逢過年過節,看著周圍鄰居父母帶孩子出行,兄妹相擁,其樂融融,我卻形單影隻,不勝寂寞。在這樣的環境裏,愛上畫畫,愛上雕塑,愛上看書,愛上寫作,和自己心中,手上,筆下創造出的人物歡遊暢玩。   
          那時,沒有微信,沒有長途電話,和哥哥分離已成常態。漸漸的,哥哥的樣子在我心裏逐漸模糊。一晃十年,再次和哥哥見麵,我們都已長大。一天,突然收到哥哥的信,說春節學校放假,要到上海來過年。
         大年三十的街頭,人漸漸變得稀少,窗口射出的燈光照出家家戶戶在廚房忙碌,年夜飯的香味在大街上飄散彌漫。我在車站等啊等,等得望眼欲穿,也沒看到哥哥的影子。回家的路上,我清冷地踽踽獨行,突然,誰家的廣播喇叭飄出淒涼優美的“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  ……”
         哥哥那天火車誤點,等他深夜摸黑尋到家時,桌上的年夜飯已是涼了再熱,熱了再涼。那尊在心裏日思夜想拚了十年的哥哥頭像,終於完整地填上了最後一塊。
          回想起來,哥哥上大學的四年,也是我們兄妹一生中接觸最多的四年。他幾乎每年放假都來上海,其間,我們徹夜傾談,好像要把前麵缺失的兄妹情補回來。自然,父母親是我們談論最多的話題,從最早他說“我的爸爸媽媽”,到被我糾正到“我們的爸爸媽媽”都頗費時日,可見我們的隔閡有多深。他讓我教他說上海話"謝謝儂",他卻總說成"小丫頭",惹得我捧腹大笑。他和我握手,捏得我骨節生疼,他卻一臉壞笑。有一年,我們準備同時考研,冬日暖腳爐旁的苦讀竟被我們的交心傾談所代替,那一年,我們雙雙落第。這件事,幾十年後,還被80歲患了健忘症的媽媽埋怨至今。
        哥哥大學畢業後,服從分配到山東工作,期間還經常回滬探親。豈料這以後,誤點竟成了他探親返程時的家常便飯。準確地說,不是火車誤點,而是他誤火車的點。怎麽會不誤點呢?每次分手時,他總是磨磨蹭蹭在家裏捱到最後一刻,才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啟程。箱子裏多半塞滿了各式上海小吃,還有為同事們代購的衣物,前者表達了爺爺奶奶和我的心意,後者凝結著哥哥和同事們的友情。老舊而狹窄的石庫門木梯在箱子的重壓下發出吱吱嘎嘎的抱怨,伴著我們的腳步聲一路傾訴。我倆緊追慢攆才趕上常熟路口的15路電車,屏氣擠進沙丁魚罐頭般擁塞的車廂,氣喘籲籲趕到老北站,穿過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牆,好不容易衝到檢票口,卻被告知,火車剛剛開走。我急得汗流浹背,哥哥卻穩如泰山。他篤悠悠走進票房,和票務員寒喧幾句,改乘下一輛車。如此周折,隻為延長兄妹共處的分分秒秒而迫不得已;能夠輕鬆搞定車次,隻因哥哥就是幹這一行的鐵道部同僚。
        後來,我也去探望哥哥,在他單位蹭食蹭宿,那位曾托哥哥稍帶衣物的女同事自告奮勇讓出了床鋪。
        一天我倆起了個大早,相約爬泰山看日出。明知泰山巍峨奇絕,山道難行,但絢麗而輝煌的前景還是吸引我們奮然前往。我倆且行且聊,想找輕快的話題使腳下的步子輕鬆起來。可聊著聊著,話題又變了調調。
        我問,“東北的生活苦不苦?”
        他答, “和父母在一起,怎麽會苦?”
        他又問,“沒有父母陪伴的日子,孤不孤單?”
        我答,“有書相伴,怎會孤單?”
        至於真正的苦不苦,孤單不孤單,我們都心照不宣。怎會不苦呢?東北半年積雪盈膝,天寒地凍,又缺吃少穿;怎會不孤單呢?且不說女兒的成長缺乏父母的陪伴,祖父母又體弱多病無人照應,兄妹分離……但月有陰晴圓缺,人生又豈能十全十美?
        山路漸陡,崎嶇難行,但目標既定,就要堅持不懈走下去。累了,哥哥間中扶我一把,撿條樹棍給我做枴杖。乏了,兩人背靠背休息,振作精神再上路。我的腳磨出了水泡,他掏出手帕為我包紮,還為我輕揉腳底。
        我們一路攜持,曆經艱險,終於達到頂峰。無奈那天陰雲敝日,我們終於還是與日出擦肩而過,功虧一簣。願望和現實終歸是兩碼事!但我們在過程中尋找著樂趣,尋求著真諦。我們於雲氣蒸騰中敘兄妹友情,觀岱嶽之凜然,歎自然之造化,度過了有生以來最難忘的旅程。“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我們的興奮之情難以形容!
       遙想父母年輕時滿腔熱血,“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工業學大慶,甩掉貧油國的帽子”, 開發國家自己的油田,。他們為了理想和誌願,曆經滄桑飽經憂患,放棄家庭幸福,奮鬥半個世紀!作為現代人,我們該如何理解他們當時的處境和艱辛?
      
        哥哥妹妹雕像是我一看就喜歡的,更多結合我自己的個人經曆而深有感觸。寫實的東西,是很多人都會做的。樹人在評價這座雕像時,並沒把它作為自己的滿意之作,但他承認雙人雕像不好做,而且這也是他唯 一的雙人雕像,他更沒想到在他眾多優秀的作品中,我會對這件情有獨鍾,而勾起對童年的深刻回憶,以及對家庭、親情、人生的進一步思考。   
          由此,我們的話題談到了藝術作品的生命力。
          一千個人心中,就有一千個林黛玉。藝術家創作時的主觀構思,在欣賞者那裏得到不同的反應,很多時是創作者意想不到的。
         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命題,作品是作者的心血,但作品一問世,就有他自己的生命,由不得作者了。我以為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活的,哪怕他是虛構的孫悟空,小叮當,哈利波特等。
         這一點,我們得到了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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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barberry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RooibosTea' 的評論 : 謝謝分享!
ARooibosTea 回複 悄悄話 "他說上海話"謝謝儂",他卻總說成"小丫頭",惹得我也捧腹大笑。 好溫馨的哥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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