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悲苦語難抒

歲月悲苦語難抒

    -林招姑婆人生記述

 

林招姑婆其實和我父輩年齡相差不多，隻不過她那一房的輩份比較大，所以自小我們這代人一直都叫她姑婆。自我懂事起，她就孤身一人注在我的隔壁大屋的西半部，老家那時有幾戶娶不上媳婦的單腳子家庭，但象她那樣獨身的女人大概是整個村裏唯一的一戶。

 

那麽與眾不同，其實是與她的身世分不開的。她父親是我們村當年生藝做的最大的文化人，賺錢不少，還出資創辦了村裏第一座由秀才先生執教的學堂。當年帶著一家走南闖北，在上海呆過很長一段時間，林招姑婆的少年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城裏渡過，所以她讀書識字，而且是在城市裏見過大世麵的人。臨解放前幾年，她父母秉從媒約將她嫁給我們縣另一鄉鎮的一大戶人家當兒媳。四九年江山易職，他老爸帶著家人去了台灣，而他所嫁的娘家被劃上了地主身份。

 

那時的她已生了一個男孩，地主家庭並有一個逃往蔣匪之幫的資本家父親已是壓得她湍不過氣來，更為不幸的是她丈夫因不明原因突然辭世（也有可能是自殺了），這些緣故使得她在婆家很難呆下去了，於是她隻身回到在我家隔壁的娘家老屋，跟難地開始了她人生的悲苦生涯。

 

開始時階級鬥爭的弦還沒抓得那麽緊，再加上她父親以前在家鄉做了不少好事，大家也沒有特別為難她，接受她為生產隊的一員，因為她是小姐出身，知道她也不會幹什麽農活，対她出工幹活也就爭一隻眼閑一隻眼，好心的臨居還會不時地幫她打些柴火，以便她能自己燒火倣飯過日子。

 

等到我懂事時已經是文化革命中期，她也已經在這老屋注了十幾年了，印象中她注得房子的天井裏有一棵很高的桂花樹，月月都會開花香氣襲人，附近一幫淘氣的小孩欺負她是反動富農又文弱無力，居然把樹砍下當柴火燒了。也許這是我第一次感覺有人在欺負她，居然是始於一幫不懂事的野小孩。

 

接下來是我們村裏來了許多廈門知青及曆史不太清白的城裏人，其中就有離異且帶著一小孩喚著周聰的老周子，大隊幹部勒令林招姑婆把其注的最好的一間房騰出來給老周父子注，她雖然內心不悅但也無法說什麽，要不然再被扣上一頂破壞政策的大帽子就不得了了。

 

等七四年老周父子返回廈門，生產隊要發展畜牧業找不到好的地方圈養，於是那幫當領導的貧下中農就想起了她注的房子，隻給她一間睡房和一個連著天井的灶台。其餘的房間被去牆連成很大的兩間，分別關養羊和牛。盡管她當時找隊裏的領導申訴過，結果被告知隻許她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就這樣她就與眾多的牛羊生息與共長達六年時間，牛羊的叫聲成了她的催眠曲，牲畜的屎騷味滲入她的飯菜中。曾經細皮嫩肉的千金小姐，就這樣忍辱負重，苛且偷生。

 

隨著文革的深入，階級鬥爭更進入了月月講，天天講的階段。對她這樣的反動富農，資本家的孝女賢孫的鬥爭進一步深化，她被要求去參加公社建電站勞動，挑石子，挖泥什麽的，由於她實在沒有體力千活，在工地自然受到百般淩辱，往往是被折磨的骨頭散架，麵無人色才放她一把回家休整。大隊裏許多零活碎活自然也少不了麻煩這些成分高的“牛鬼蛇神”，反正不用付費，差使他們沒得商量。村裏有一棵千年的白果樹，每到初秋白果成熟掉地時，她都會被叫去揀白果並去皮以便灑幹。印象中那段時光她總是穿著厚衣戴著鬥笠早早出門，天黑才能回家。幾天下來雙手就因白果包皮的腐蝕作用而脫皮，白一塊紫一塊的，好象在對其主人在申訴著“這可是當年為你彈琴翻書的小手啊，你為何要這樣對待我們呢？＂

 

在肉體上受折磨的同時，精神上的搓揉當然也不會少。那時候無論開什麽批鬥會，她都會被讓去陪鬥，胸前掛著一個大牌子，牌子上寫著＂反動富農，資本家的孝子賢孫—華風仙＂，也是到那時我才清楚她大名叫風仙而不是林招。批鬥會往往要超過兩個小時，領導要講活，貧下中農要訴苦，革命小將要發狠，最後在群眾高喊著時令的口號結束。過程中往往看著她低沉著頭，滿臉的恐懼與無耐，負責押他們的貧農代表會不時地用手把她的頭揚起，叫她老老實實接受批鬥的吐味腥子，許多的惡言惡語，尖酸刻薄至今都還讓我想起時不寒而粟，心中打皽，不知道象她這樣一個弱女子當時是用什麽樣的心態麵對這樣殘忍的。思維簡單的群眾在“親不親階級分”的雞血激活中能對自己的鄰裏，長輩而且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做出如此的摧殘，如果沒有親身經曆是很難想象的。

 

就這樣扛著忍著，她終於等到了苦日子的盡頭，七十年代末中國政壇的巨變讓國家走進了不一樣的新時代。她禦掉了沉重的十字架，結束了與牛羊同住的日子。台灣的親人聯係上了，長大成人的孩子也經常回來看她。畢竟是文化人，她開始把自己收拾得齊齊整整，臉上也開始白淨紅潤而有光澤，頭發疏理的黑亮的，讓人開始感受到當年的小姐模樣...

 

古人不識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林招姑婆如今己離我們遠去，她當年注的房子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但在我腦中依舊深刻著她戴著老花鏡坐在隔壁的大門口細讀她訂閱的福建日報的認真樣，她臉帶慈祥給我說起她年幼時跟她父母在上海所經曆的眾生相的幸福感，那是她一生中難得的不要為自己的身世低三下氣，苟且渡日的時光。曆史的巨風大浪朝起朝落，風雲人物在上麵呼風喚雨，頤氣指使，而普通百姓則被他們弄的精神分裂，常常在演出一群人鬥另一群人的生活慘劇，今天鬥人往往說不定明天就要被人鬥，鬥得你死我活，鬥得雞飛狗跳。最讓人感歎的是象林招姑婆這樣既無心鬥人也無力鬥人的小人物也被挾帶卷入，受到無盡的折磨！奉勸當今在台上的大小人物，以史為鑒，真正為民著想，維係蒼生，讓人世間少些悲劇，多點大平。

 

2018/10/3

 

 

[snowman_sg]

天朝文化使然，鬥爭隻有鬥爭。

[grantzhou55]

大陸中國幾十年來就是在這種野蠻胡鬧以強鄰弱欺淩弱小的瘋狂中傷害糟蹋了無數人群，多少弱者無辜逝去冤魂難散有苦難言啊。這個社會缺乏善良理性人性與憐憫，令人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