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火車是一件讓人羨慕的事情。上世紀70年代,我離開家鄉去南京坐的是火車,那時候,我的同齡人大把的都還沒有出過遠門。
從無錫到南京,動車一個小時就到達的距離,在我上學的時候,要開大半天,從早晨開到下午,從下午開到半夜。這樣的車速在當時是很讓我接受的,我不知道40年以後,火車會開的如此飛快。那時的火車如果開快了,一會功夫就到達了站點,自己坐火車的那份滿足就無處安放。
火車吭哧吭哧在鐵軌上跑,一站一站的停。出了無錫往北是石塘灣,石塘灣往北是洛社;過了常州是奔牛,常州之前是橫林。
奔牛是高曉聲的故鄉,橫林是我小時候裝礦石收音機第一個收到的電台的位置。石塘灣不用說了,洛社我在那裏投機倒把被人抓過。這一趟火車過去,把一路碎碎的記憶都兜盡了。
2.
擠上火車,找座號,碼行李,一陣忙亂之後坐下來,一顆心也就落定了。一旦坐穩了,看著車廂裏外仍在奔呼的人流,就有一種動蕩之後否極泰來的幸福感。這種幸福感是坐在同一廂的人共同分享到的,大家偏安在同一個窄小空間,有一種安全共同體的親近。一坐定後就打問,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問的明明白白。火車開出10分鍾,坐你對麵左右的都成了熟人,你做什麽的,老家在哪裏,出門幹哈,相互弄的清清楚楚。
接下來是玩牌,一張報紙輪著傳。你讓我一水果,我塞你幾粒瓜子,待火車到了站點,彼此都已經成了交底的朋友。電話地址寫在紙條上給了人,信誓旦旦邀大家回頭找我玩去啊。下了火車還相互幫著提個包,待一出了站就各奔東西散盡了,沒人真把那紙條當會事。
各人行走在自己的軌跡中,在車廂裏相遇,匯在一個點上,是一份緣,到站下車又沿各自的軌跡離去。漸行漸遠。
在這個交點上,有赴省城讀書的大學生,有滿了兩年回家探親的小當兵,有背著娃去礦裏看男人的農村小媳婦,有出門打工的農民,有在異鄉開店的小老板,有一言不發噙著眼淚的小姑娘。
想起一首詩來“……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3.
坐火車還是一件讓人激動的事。
第一次從南京回無錫是半年後的暑期,車票是鐵路客運站派人到學校來統一登記出售的,拿到手的票竟然是晚上發的車。不管怎樣,手裏攥一張回家的車票,已經很激動了。
那天一早我就搭校車趕到城裏,在車站等候了整整一天。白天坐在火車站外麵階石上看玄武湖風景。到了晚上憑票進入候車室,裏麵擠擠挨挨,成群結隊都是回家的大學生。行李堆滿了走道。人人臉上都是按耐不住的激動。
那趟車是學生專列,車廂裏又擁擠又悶熱,還很缺氧。坐我前後左右的是一群外語係的一年級大學生,一路上唧唧呱呱說英語,胸前校徽看清楚了“南京師範學院”。
車到無錫已經是後半夜了,哥推著自行車載著行李從火車站把我接回家。
午夜的城市十分安靜,空氣透涼的清爽,馬路上空空蕩蕩。走在熟悉的街巷裏,竟然感到有些生分。路燈把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坐了大半夜的火車,腳腫了,腿麻了。回到家裏的很長時間裏,仿佛還在車上——地皮在腳下晃動,人在哐當哐當的節律中暈暈乎乎。
4.
八十年代我在北京蹉跎歲月,每年春運回家都是一場噩夢。
這趟路程說長不長,綠皮火車開一天一夜。來回的路途中一大半是坐的或站的。
從北京站出發的臥鋪票幾乎都是單位預訂走的,那些單位小了不行。有一回我去《人民日報》托人訂票,有個小老鄉我妹的同事在報社下麵的《新聞戰線》上班。從白石橋騎車到紅廟,我請了一天的假。
西直門的售票點每天也有幾張臥鋪票出售的,想從那裏買到那幾張票得連夜抱著鋪蓋卷躺那兒排。排了一夜凍一夜,第二天快要挨到窗口的時候,秩序就開始亂了,買票的隊伍越排越粗壯。加塞的和反加塞的不時的爆出要拚命的火星子。
售票窗口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後來的擠不上去了,就從人頭上爬過去,然後立起來直直的往裏“釘”下去。有人告訴我一個詞,這叫“打人樁”。
後來我有了記者證(《中國氣象報》記者證),直接去北京站的記者軍人售票廳買票。北京是什麽地方啊,記者多如螻蟻,有記者證也得排長隊,也不保證就能買到你想要的票。套用一句現在的流行語,都有記者證,就等於都沒有記者證。
那些不想排隊直接插到窗口的理由都是一樣的,“來不及了,有急事,對不起各位老少爺們”,排在隊伍裏的不幹了,厲聲喝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你丫早點過來啊!”“後麵站著去!”“出去!”
記得有個小美女,一身寬鬆休閑裝,不排隊悄悄的來到我前麵,“哥幫個忙,我是XXX電視台的,臨時有任務要趕路”,說著就往我前麵插。按我的脾氣應該是把她一把揪出去才對,但那會我遲疑了。你讓我對一個小美女如何下得去手?
事後我想,要是那時我一犯愣就是不讓,我跟一小美女在大廳裏扭打起來,改天回到單位,臉上拉兩道血印子,同事議論說是小鄒在售票廳讓小美女抓的,我還做人不?
5.
我坐的是硬座車廂,沒有啥特權可以享有。手裏握一張這樣的票,平日裏的那點矜持蕩然無存。
我拖著行李擠檢票口,再拖著行李在站台上跟人群跑,再拖著行李往車上擠。出一會門當一會難民。那啥,電影裏難民是怎樣擠火車的我就怎樣擠火車。
車廂裏擠的水泄不通,自己的座位就在前麵,可就是摸不過去。那時年輕能扛,擠點累點都不是個事,有時回家探親故意買坐票,一趟回來白白省下幾十塊錢。直到現在,我還有這個本事,24小時不吃不喝不上廁所,一坐下來人就入了定,這是在那時的火車上練出來的。
走京滬線,從北往南,車過了南京,下的多了,上的少,人方可在車廂裏動一動身子。每到這時,我總感覺好像已經踏進了家門,身心鬆弛了下來。
每到這時,人人都有一種大難不死的慶幸感,回想上車時的那種生死劫,心有餘悸。
同行的蘇州老客開口說了一句話:“這樣出行一趟,要少活帶臬得叻。”他說的是蘇州方言,在方言裏“帶臬”是“好幾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