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寫嬸子,原因是我不知道怎麽在文字中稱呼她。
在我的親戚裏並沒有一個叫“嬸子”的人,我要寫的是我三伯的妻子,我的嬸。無錫南鄉的方言裏,嬸不叫“嬸”,叫“姆mei(發第四聲)”。也就是說我要寫的是姆mei,如果我把姆mei用“嬸子”來代替,我找不到感覺。
然而姆mei這個稱呼讓人聽起來無論如何很怪異,於是我決定還是用“嬸子”這個詞,為的是讓大家好懂。畢竟,文字寫出來是要給人看的。
說起嬸子,先說三伯。
我父親一輩的兄弟都是做裁縫出道的,輪到我三伯,生性懦弱,足不出遠門。我爺爺奶奶走的早,三伯到了成家的年紀,家裏沒有餘糧,身上沒有積蓄,拿不出彩禮,娶不起妻,於是三伯上門招婿,在一個叫螺螄浜的村子裏改了姓做了人家的兒子。因此三伯不姓鄒,姓錢。
三伯這一生沒有做事的心,不事農活,雖有學過裁縫,有時在村裏接一點活做,但受不得累。那三伯靠什麽活呀?三伯年輕的時候參過革命,跟著我姑父(三伯的姐夫)稀裏糊塗的入了幾天黨,靠了這點資曆,解放後三伯從民政部每月領取一點津貼。在農村,這點錢夠他一人的生活開支,這是三伯的福,但對自己的家,幾乎沒有擔當。
錢家女人——我的三嬸是個薄命人,與三伯無緣共白頭,半道上得病撒手走了。我對這位三嬸沒有任何記憶。據說三嬸去世前重病在身,臥床不起,我爹娘專程從城裏趕去探望過。
三嬸一走扔下了四個孩子,幸好年歲都大了,農村的孩子好養活,到了十一二歲就會光著腳下地自個刨食。問題是三伯沒人照料,不知日子該怎麽往下過。這時,鄰村一個寡居的女人走進了三伯的家,這個女人就是我的姆mei,我的新嬸子。
嬸子進門的時候隨身帶來一個姓顧的小男孩,叫小鴻,在兩邊的孩子中間小鴻排行最小。嬸子有著農村婦女的一般品質,勤儉持家,吃苦勤勞。對上,伺候好公婆;對下,照看一群孩子,對三伯還處處讓著,含辛茹苦的幫三伯把一個破碎的家撐了起來。
三伯的幾個孩子在嬸子眼中如同己出,並無偏袒,兩家合一,孩子們處的如自家兄弟一般。日子久了,嬸子在這個家裏立住了腳,得到了敬重,孩子們看這位後媽就像看親生母親一樣,沒有區別,直到今天提起她都一口一個娘。
嬸子是個閑不住的人,出門參加隊裏的勞動,下地掙工分,回家照料三伯,打理一個大家庭。這樣的日子挨到了八十年代,小輩都成了家,嬸子年歲大了,做不動農活,就到城裏給人幫傭。
我從老家人的閑談中知道,其實嬸子在嫁給三伯之前就是給人做女傭帶孩子的。
那時村裏有人在外麵闖蕩發了跡,或辦商,或出仕,成了望族,後代回村尋根,招人去做傭,指定要在村裏族親的人裏找,嬸子就在這些人家裏做,在上海給人做保姆。具體是什麽樣的人家我也說不清楚,主人家生意很大,據說在澳門開賭場,在泰國北美都有產業。多年後,人家還回來找過嬸子,有意請她去澳門做管家。
嬸子雖不識字,但見過世麵。嬸子見過的世麵,比村裏人見過的都大,盡管她不太提起這些經曆。在上流社會的詩禮簪纓之家庭中生活過的人,骨子裏滲析了某些貴族的氣息,這使得嬸子與螺螄浜的女人們總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不在人前背後搬弄口舌,不參與族中的是非纏鬥。待人接物上識大體,輕錢財;在處理家庭關係上有分寸,懂禮數。
我家兄妹的孩子幼小的時候,嬸子都幫忙照看過。我家囡出生的時候,我在北京工作,她媽在蘇州,小囡放在無錫,請嬸子來照看。孩子再難帶,問題再多,隻要有嬸子在我們就放心了。
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娘給嬸子在城裏一家麵店找了一份洗碗幫廚的工,活雖簡單,以嬸子的誠實和做事麻利,店裏從主任到員工都很看重她。那時三伯一人在鄉下,身邊沒有人照應,娘在城裏也給三伯找了一份工做,每天早晨守在一站點派發牛奶。然而三伯嫌早上起的早,不到十天就不幹了。
三伯手頭不缺錢,除了每月津貼,兒孫們孝敬,經常給他塞零花錢。他的錢自個藏起來自個花,並不交給嬸子。有一次三伯進城,在公交車上被人掏了錢包,他受了驚嚇又心疼錢,回到家裏懊惱的大叫大嚷。嬸子二話沒說,從自個兜裏掏出錢補給了他。
嬸子這一生幫人帶過孩子無數,最後是在兒子家裏幫忙看管小孫女。那時候嬸子已經被發現得了類風濕關節炎,受病疼折磨,行動不便,加上兒媳作難,嬸子晚年的日子並不省心。
嬸子這一生心裏有事都和我娘說,娘成了她在世上最信靠的人,她把一生的積蓄放在銀行裏,托娘幫她看管。
嬸子心裏清楚,類風濕關節炎是絕症,開始還看醫生,到後來放棄了醫療,也不再服用類固醇的藥。她說這病沒救,就是中央幹部也沒法治好的,別說她一個普通人。那時我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做編輯,心裏想著嬸子的病,遇到有會行醫的作者,就問人家討藥,尋找希望,總想有什麽特效的藥能醫治嬸子的病。但我終於沒能幫得上她,從北京捎回的藥沒有一樣能阻止病情的發展。
她的病愈來愈重,濕毒擴散開來,手腳關節膨大變了形,之前的激素藥讓嬸子變得虛胖,她承受巨大的疼痛,在人前從不吭一聲。我記得她在病中曾念叨過,如有機會,想去一趟木瀆。
這是我從嬸子口中聽到的她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心願。當時我在北京,既不知道木瀆在哪裏,也沒有機會帶她去。她隻說過那一次,過後再也沒有聽她說起過,她知道木瀆很遠,不想給人添麻煩。
前幾年我和家人自駕遊,到過木瀆,那時我才知道這是一座蘇州古鎮。我走在鎮上,想起嬸子的心願,她在這裏到底會有什麽未了的心事?是惦念什麽故人,還是放不下一樁什麽往事?嬸子的心事隨她的離世而變得不可測度。
九十年代的一個冬天,我從海外回來,和父母一起回螺螄浜看嬸子,那時她身穿棉服坐在竹椅上,腿膝上蓋一條被子,身邊有個鄉下阿奶陪伴,神態衰邁。她見我說了聲:堅峰你回來啦。艱難的扶著椅子,試著要站起來。我一步走上前抱住她,同時把頭扭開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嬸子一雙黃濁的眼框裏分明有眼淚在往外淌。我知道,這次見過後最也見不到嬸子了。
讓我心裏感到一點安慰的是,那天我在嬸子的小屋木門上看到了一張耶穌基督的彩像,上麵印有“以馬內利”四個字。畫上的主耶穌籠罩在燦燦的光華之中,慈祥的垂視嬸子。我深知主將挪去嬸子一生的病痛,在天上將有眾天使吹著號筒接她回家。
我們家的族譜父係可以追溯到吳國的創始者,三兄弟中的老二仲雍。吳國當初就在無錫創國。祖上在唐朝早期到南方做官,然後在南方當地定居,我們成了客家人。 我們方言中叫媽就是“姆mei(發第四聲)”。 神奇,搬到南方一千多年,有的方言的讀音居然和無錫的方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