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網絡上有個動畫短片《賣豬》，說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陝北農村一戶人家，兄弟倆趕一口肥豬去鎮上賣的故事，看這動畫讓我想起那個年代農村養豬的事。
過去的無錫農村，家家養豬。豬都是圈養著，不像陝北鄉下是放養的。
農家養豬是不得已，這是個吃重的活兒。改革開放後，農民生活條件稍好，村裏就沒有人再養了。
豬圈在屋子後麵，與人住的房隔一垛牆。牆裏邊是人的地，牆外是豬的窩。每家的豬圈不止一個，按照豬的大小分隔開。
豬圈的地是傾斜的，糞水流到外麵的坑裏。靠牆角落有一堆稻草，那是豬睡覺的地方。
豬圈裏昏暗潮濕，蚊蠅飛舞，氣味臊穢。豬糞流淌到外麵糞坑裏，發酵冒泡兒，整個村子浸溢在一股淡淡的酸腐氣味中。
豬圈靠外麵木欄的地上有一口石槽，農婦喂豬的時候將盛滿豬食的木桶舉起來，舉過木欄，倒入石槽。每次喂食，桶還沒有倒完，豬就等待不及，埋頭搶吃起來。這樣，豬的腦袋上耳朵上常會淋到一頭一腦的豬食。
豬食一定得煮開，要不豬吃了會得腸胃病。食煮開後，還不能馬上給豬吃，怕燙傷豬的食道，先倒入木桶稍涼。食的味道彌漫開來，豬等不及了，在圈裏尖叫抗議，撞得欄門哐哐作響，兩隻前蹄立起來搭在欄上，半個身子出了欄外，狉狉的要出來。每到這時，我就害怕想逃走，感覺這豬很凶猛，要跳出圈來咬人。
豬是農家主要的經濟來源（另一項重要的收入是養蠶），豬身上承載著村裏人一年的盼望。農民生之多艱，除了家裏有人當幹部的，或有人在外麵吃商品糧拿工資的，誰也不比誰富餘。
打豬草、喂豬食是家裏女人的事，衝豬圈、起豬糞、賣豬是男人的事。
這家的女人喂的勤，喂的細，豬就長得壯，這家的男人衝洗豬圈、換稻草做的勤，豬就少生病。一家的豬養的肥不肥，精神不精神，可以看出這家人的勤與不勤，看出這家人的生活態度。
農家女人是最忙碌的，做完田裏的莊稼活，回到家裏馬上升火燒煮，伺候完豬吃的再伺候人吃的。煮豬食和煮人吃的粥飯用的是同一口鍋。
豬食是切碎的豬草，加上一點糠。農家拿不出啥好吃的給豬吃，每天的刷鍋水用來煮豬食，讓豬吃到一點油腥。村裏人有時也會一狠心，在人吃的鍋裏舀一碗米粥倒進豬食桶裏，那是豬生病的時候。
那時候我有個姨在牛奶場工作，常有變質發酸的牛奶要處理，那些牛奶不能再進入市場，就拿去喂給豬吃。我不知道這些牛奶是怎樣運到鄉下的，總之我姑姑家的豬就曾喝到過這種牛奶。喝過這牛奶的豬，長相健壯，看起來油光水滑，毛色發亮。據說豬肉也特別香。
還有人用蠶蛹來喂豬的，蠶蛹是絲廠裏繅過絲後剩下的蛹，人也可以吃。喂蠶蛹的豬長的快，也長的肥，但那肉有一股很重的蛾子的怪味，煮熟了非常難聞。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吃到那種肉，經常是吃一半倒一半。後來，生豬收購站不收這種豬，有經驗的人憑皮色就可以看出來。
再說賣豬的事。
豬養了大半年，食量越來越大，負擔也越來越重，養到一百五十斤可以出欄。出欄前先將豬過秤，大體有個估計。
賣豬那天，雞叫頭遍，女人摸黑起床，升火燒豬食，過一會又起來喂一遍南瓜，最後用米糠喂，從三更到天亮，喂三遍。料是越喂越精，食是越煮越幹，三遍食吃過，豬漲得哼哼的走不動了，肚皮沉甸甸垂下來，碰到地。一大清早，左鄰右舍來了幾個男人，女人趕緊招呼大家一起坐下來吃粥。吃過粥，大家把豬從圈裏趕出來，七手八腳把豬放倒，再用麻繩紮緊四蹄。這時的豬邊掙紮邊嘶叫，叫聲嘹亮，整個村子的人都在聽它尖銳的慘叫。
這時候有人拿來一把大杆秤，將豬杠起來，秤過重量。然後，兩人用一根大杠棒穿過蹄子，一前一後抬著就上路了。（這裏又與動畫片不同，人家的豬是用柳條趕著去集市的。）
豬四蹄朝上，後背朝下，口吐白沫，被人抬出村子，上了渠道。抬豬人腳下走的急，一路上換肩不停步。這時的豬受了驚恐，鬧騰了一早晨，已經沒有力氣出聲了，肚子裏積了一夜的食開始拉和溲，一路走一路拉，這一拉拉掉的都是錢，抬豬人隻顧走，別讓豬在路上掉去太多的重量。
鎮上的生豬收購站裏外擠滿了人，賣豬的一個挨一個把自家的豬抬到磅秤上，過完秤的豬，解開蹄子的麻繩站起來，收購站的人在豬屁股上叭一聲，蓋一大大的藍印，表示已經收購。豬順著一個通道進入欄裏，欄裏的豬屁股上都有一個藍印。到了這時，賣豬人一口氣鬆了下來，忙活了一早晨，事終於做完了。
這時我在豬群裏看自家的那頭豬，心中突然有些不舍，多親切的大豬啊，我用竹掃帚為它天天撓身子，有什麽好吃的我也剩一口給它，它認得我，每回見我就哼哼。現在，這豬已經是人家的了，它在欄裏和別的豬擠在一起，翻起白眼看看我，好像跟我從來不認識似的。
賣豬人拿了票去領錢，同時還領到十斤穀子，作為獎勵。那年代，賣一頭豬五十塊錢，再加十斤穀子。這是農家辛苦大半年的收入。
這時候通常是可以奢侈一下的，一起幫忙抬豬的人都是村裏的本家兄弟，賣完了豬，不說客氣的話，先一起去鎮上找家館子，花幾毛錢幾兩糧票吃一碗餛飩，再來幾個豬油包子。如果是冬天，就得去混堂泡個身子再回村，錢都是從賣豬的款裏麵出。
每回賣豬，我都光著一雙腳丫子，屁顛屁顛的跟去看熱鬧，跟到鎮子上，全程觀覽。賣完豬跟著一起蹭吃蹭喝，一樣不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