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前,無錫城東有一條護城河,彎彎的像一張弓,在弓河近南門的那一段我們叫槐古河,在槐古河靠近城門口的地方有一座塔橋,連接東西。在我小的時候,城門和城牆已經不見了,塔橋還在。
塔橋東頭的橋堍生活著我舅公和他的兩個弟弟。舅公的父親,也就是我母親的爺爺,養下四兒兩女,那是個大家庭。四個兒子活了三個,走了一個,活下來的是老大我舅公,還有三叔公和四叔公,走掉的是二叔公。
在槐古河的東岸,那裏原來有大片的菜地。舅公家族以種菜為業,經營祖上留下來的幾畝水澆地。舅公和三叔公都是駝背,那是常年的糞桶擔子壓的。印象中三叔公蒼老贏弱,病蔫蔫的身子經不住一陣風就可以把他帶走,說話的聲音低弱含混,臉上布滿深深淺淺的褶子。眼光是渾濁不清的,下半個臉因牙齒脫落而內陷,走路的樣子因為駝背比人矮了一截,後背彎彎的像一條向上弓起的拋物線。
三叔公一生娶過三個女人,三個女人死一個,逃一個,最後一個送他入土的是後來的我的三嬸母。第一個女人為三叔公留下兩個兒子,福大和二多;第二個女人啥也沒有留下,過門半年跟一個南貨商人私奔了,據說去了福建,也有說是下了南洋。我母親說那個女人長得體麵,當時進我三叔公的門,家裏就不看好這樁親事,覺得這樣的女人三叔守不住。三叔公最後娶了他的二嫂,就是我二叔公的遺孀為妻,兩人貧賤到老。
我沒有見過二叔公,這位叔公英年早逝。論輩份母親該叫他二叔,母親那一代,我的姨舅們,叫他們的長輩都叫三叔,四叔,唯獨這個二叔叫“外國銅匠”。 “外國銅匠”在家裏的晚輩眼中有些陌生,我母親也隻見過幾麵,他沒有像父兄那樣生活在土地上,承接祖業,守菜園過日子,很早就離家出走,去了上海。母親的奶奶家境殷實,族中有人在上海開機器廠的。二叔公去上海學生意,學做機械,十多年下來,車工鍛工,翻砂鑄造,樣樣活拿得起。母親說“外國銅匠”聰明,是家族中最能幹的。三十年代,機械是一門時髦的洋手藝活。抗戰結束的時候,他回到無錫,在娘親的家族企業裏做機修主管,還帶了幾個學生。從上海回來時他帶回來一個年輕女人,多年沒有生育,在他三十六歲那年就去洋人辦的育嬰堂領回來一個小女孩,起名仙寶。四九年共產黨進城,第二年“外國銅匠”得熱病去世,遺下女人和仙寶,成了失去依靠的孤兒寡母。男人生前的幾個學生念師父的恩,擔當起照料師娘的責任,學生中有一個年長的,常出入師娘家裏,勤著做一些重活,擔水扛米,送衣送食,日子長了,暗中和師娘產生了不倫之情。
起先看出端倪的是婆婆,漸漸隆起的肚腹沒能逃過婆婆銳利的眼睛,寡居的媳婦大了肚子,這成了一樁不能外揚的家醜。這時的老三家新娶的媳婦跑了有大半年,正單著,就由婆婆做主,將二媳婦過繼給了老三,兩家合一家。母親說這樣的婚俗從來就有的,有個詞叫“叔接嫂”。這樁姻緣既掩蓋了一樁家醜,成全了老三一個家,還給了這個女人一個名份,讓肚裏的私孩子名正言順的有一個爹。那時候偷人的女人要是被家族趕出去,母子在社會上都很難生存。三叔公模樣是差點,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沒啥好選擇的了。這個女人手裏牽一個,肚裏還懷一個,搬過門來住進了三叔公的屋子裏,就這樣成了我的三嬸母。女人過門不久,便產下一個男孩,這孩子在家裏按大小排在後麵成了老四,有親媽罩著,這孩子雖說是私生到也沒有受什麽委屈。三嬸母後來又給三叔公添了一男一女。那時三叔公家一共養了六個孩子,生活十分貧困。仙寶漸漸長大,小學沒讀完就輟學去了一所技工學校半工半讀,家裏不管,任其自生自滅,後因生活來源無以為繼,學費也成了問題,按特殊情況辦理,作為肄業,提前由政府分配工作去了貴州,從此一走杳無音訊。改革開放後,三叔公家的子女曾經去貴州尋找過,去黔東南打聽,還尋求公安部門的幫助,但終不見蹤影。
三叔公的兩個兒子福大和二多,自幼失去親娘,親爹不管,後媽嚴苛,成了沒人疼沒人愛的孩子,十幾歲的少年正是吃飯長身體的年紀,卻過著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日子,在他們身上重演了人世間沒媽的孩子的那些個古老的故事。兩孩子常常流落在外,夜不歸宿,到了五六十年代鬧饑荒的時候,家裏也是三餐不保,兩孩子非但得不到吃的,還動輒挨一頓棍棒,生存的本能驅使他們開始靠偷摸為生。起先是拿自家的,偷叔伯家的,後來是偷塔橋周邊街坊鄰居的。族人長輩有惻隱之情的,心不落忍,見著常給點吃的。鄰裏人家有同情的,明知曬在外麵的米麵少了也不作聲,但凡去找三叔公家訴說論理的,兩孩子總是以挨一頓吊打作為回應。
現在想想,我的這兩位遠房舅舅在那樣的逆境中竟然活了下來,沒有凍死餓死,要感謝舍給他們飯食衣衫的那些好心人。他們失去了名聲,換回了活命。
福大和二多的行為隨年齡的增長漸行漸遠,動響也越來越大,終究成了社區的治安問題,引起街道和派出所的注意。福大因為名聲問題,到了工作年齡,沒有單位要他,街道推脫,生產隊不收,連種菜的活也不給安排。那年代蘇北農場建設正需要大量的勞力,一九六二年福大被政府送到蘇北,連同戶口一起,被安置在蘇北建湖農場三分場。二多的遭遇就沒有那麽幸運了,二多因偷竊同年被判勞教兩年,去鎮江句容勞教隊打眼放炮,開山築路。那一年福大十八歲,二多十六歲。二多勞教期滿的時候,按政策應該回到原地由政府分配工作,兩年到期,家裏卻無人出麵接收,於是他被留在了句容,當了一名勞改隊工人。
三叔公和我們家原本是差了一代,又是隔房,關係已經疏遠,家族中除有婚喪大事,平日裏走動不多。我對三叔公的印象幾乎都是來自八十年代的那段日子,那時三叔公患上了癌症,自知來日無多,卻突然忙碌起來,三天兩頭往我家跑。母親說他的病是貧窮造成的,家裏常年缺吃少穿,艱難的時候甚至撿拾野地裏倒斃的貓狗回來煮食。三叔公人到終了,萬念俱灰,唯獨那顆埋在深處的親情之心卻在慢慢的複活,而且是越來越強烈,他想起了他的兩個兒子,蘇北的福大和句容的二多。他期望他們能夠回到身邊,生活在無錫,一大家子完好的在一起,他指望著讓孫兒回來為他燒紙摔盆,他這一生對不住這兩個兒子,他不想帶著虧欠走,這是他的債,他無法閉眼。他知道福大在蘇北已經落了戶口成了家,要將戶口調回來有不小的難度,但二多按勞教政策是可以回來的,二多還是單身。三叔公想到在族親裏麵唯有我母親可以幫得上忙。
母親是族裏的長門長女,在外麵做事,又當國家幹部,族裏有事都找母親拿主意,自我外婆死後,母親在長輩眼裏差不多成了家族的掌門人。那時母親在航運公司工作,做工會主席,在中層崗位工作年數長了,在無錫交通係統和人事部門都有認識的人。逢年過節的時候,母親帶單位的工會幹部去蘇北探訪慰問退休職工,航運公司的船隊有許多船員都是蘇北招來的。母親到了蘇北建湖,問起三分場的福大,當地村隊有知道的,都趕來對母親說,你那堂弟不是做農活的人,日子過的吃重,你要有辦法一定幫幫他。福大長得矮小,少小缺乏營養,沒有手勁,莊稼活做不起來,還是個雞宿眼。開夜工看不見前麵的東西,走進田裏常常人和麥捆撞成一團,滾在土溝裏。福大在農場,到了成家的年齡,當地村裏人家看中福大農場知青的身份,嫁到農場就成了職工家族,吃的是商品糧,可以承包土地,老來還有一份退休工資。人家想好了找人來說,福大就這樣娶了一個村裏的女人,那蘇北女人壯實能幹,屋裏屋外一把好手,著實幫福大撐起了一個家。
那段時間,三叔公拖著病軀常常上門,找母親說回遷的事,母親憑借能力關係,遊走在政策和人脈之間,費盡周折,送煙送酒,好話說盡,一年半載過去,功夫沒有白費,福大和二多回到了城裏。 三叔公看到了福大全家的歸來,但沒能等到二多,在二多回城的三天前三叔公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二多回到城裏時候正是夏天,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這位隔房舅舅。他在句容工地做的是重體力活,每天蹲在山岩邊上打鋼釺點藥撚子,二十來年的勞動沒有壓倒他的身體,反而練就了一身的子彈肌肉,鼓鼓凸凸,衣衫遮不住。回到城裏,他沒去街道工廠上班,自己踏一輛黃魚車,幫餐館運送菜蔬魚肉,做起了個體戶。三十八歲那年,娘家介紹過來一門婚事,女方是農村的,娘家人發話過去,說好了跟二多,交換條件是在近郊鄉鎮飼料廠安排一份拿月薪的工作。二多的喜酒我還去吃過,那女人的嫁妝還是我哥幾個用三輪車從鄉下踏來的。二多的幸福生活沒有持續多久,幾年後,二多丟下女人孩子撒手走了,據說得的也是癌症。
福大回到無錫的最後一個條件是得有一個接受單位,母親將福大和他老婆安排在航運學校的食堂裏。航校的校長原是母親三十年的同事,平時在一個辦公樓裏上班,這個忙幫的輕鬆簡單。福大兩口子在食堂工作,做的是洗菜洗碗,打掃衛生。那蘇北女人勤儉樸實,吃苦耐勞,與人無爭,積下了口碑,贏得食堂上下一片讚譽,竟然連年評得航校的先進生產工作者。
福大一家在無錫落下了腳,女人娘家在村裏的叔伯兄弟七姑八姨,隨後跟滕瓜似的一個帶一個從蘇北鄉下來到無錫,在城裏做小工討生活,十多年過去,娘家人一咕嘟幾乎全移居來到蘇南,在無錫紮下根來,置房生子,再也不回蘇北老家了。福大和蘇北女人在航校退休,屬於事業單位的職工,據說退休工資有好幾千一個月,兩個兒子一個在交警隊當警察,一個在工廠上班,都有了自己的家庭。福大在家裏真真的做起了老太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