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生產和傳播鬼故事的年代。
那些年文化生活貧乏,小說書成了封資修的毒草,樣板戲已經聽膩煩,於是鬼故事趁虛而入,填白了我們許多的精神娛樂。
要說小孩聽鬼故事不好,不利於心理健康,我是最不應該聽的,我從小患失眠症,整宿睡不著,怕鬼怕妖怕黑夜。醫生說我神經衰弱,醫生還說一個小孩怎麽會神經衰弱呢?不該啊。
我知道,我是被鬼故事嚇的。
那些年的孩子大概都是一樣的,愛聽鬼故事,聽得癡癡入迷。聽得既害怕不敢聽,但又十二分的想聽。使得小小的心思意念常常迷失在現實和故事之間,人鬼不辨。
聽鬼故事講究氣氛,時間必須在天黑以後,地點選室外走廊裏燈光幽暗處,靜靜的沒有幹擾,人和物看起來影影綽綽,颼颼陰風從暗處襲來。一群孩子圍坐著一個講故事的孩子。那些故事盡是途聽道說添油加醋,再加上自己即興編來的。
有一個故事開頭是這樣的:一個夜診的醫生半夜回家,路過墓地走迷了路,誤入一墓道,走進漆黑一團的墓穴裏。他發現不對,想找出口返回,墓道突然被一具骸骨封死,而這時醫生的手電正巧電量用完熄滅了……
還有一個故事說有一人走夜路,經過一墓地,聽到有人在黑暗中喊他的名字“阿三,阿三”,他不敢回應,緊著走路,突然感到一雙手搭在他的肩上,有物體壓在他的後背,他不敢回視,直往前奔,這時墓地四處都有人喊他的名“阿三,阿三”,並不斷有東西撲到他背上,後背負荷越來越重,他不敢回頭,兩手緊緊握住搭在他肩上的鬼爪子拚命奔跑,他跑回到家門口時已經天亮了。他驚恐察看手握的鬼爪,看到的竟是兩把生鏽的棺材釘子。他架起火來,把釘子扔進去燒,隻聽得火中傳來一片哭叫聲。
這些都是大家編造相傳的,更多的故事直接從聊齋古書裏搬來。千年狐妖變幻成靚女,勾攝書生的魂魄,一步一青煙,一步一蓮花。
大凡講的人都是陰陽怪氣,一驚一乍,聽的人毛骨悚然,欲罷不能。
這樣的故事聽過很多,大家相互傳講換講,說好你講一個,我講一個,大家公平,就跟交換收藏一樣,互通有無。那時的天才故事家遍地湧現。
在故事中我們將自己置身於鬼怪世界中,尋求精神上的刺激。
另一類鬼故事是應時局而生的。那時候社會上派性紛爭,暴力四起 。爺娘從單位下班回到家裏,鄰裏之間相互交換一天的信息,大多是外麵的武鬥新聞。血腥恐怖的事件,好像連續劇一樣每天都在更新發展,死人的事天天在發生:鐵路邊發現散落的殘肢,運河裏氽出了溺斃的屍首,大院裏有人上吊……那些虐殺冤死的魂靈仿佛變成了故事中的厲鬼和一步三蹦的僵屍在樓道裏在房間中遊蕩。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鬼氣,那時的社會變得人人自危,個個設防,生死近在咫尺,人鬼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
當你走在一條無人的小巷子裏,對麵跌跌撞撞走來一人,臉色慘白,眼光乜斜,步履蹣跚,你不能分辨你遇見的是人還是鬼。那些巷子是百年老巷,裏麵的宅院都是空宅。文革期間,人們逃的逃,死的死,十室九空。人行走在這些深巷裏,便產生無限的想象,進而毛骨悚然。
各類靈異事件也頻繁出現。
一天淩晨,天還沒有亮,有人敲我家的門,母親戰戰兢兢打開門,嚇得魂飛魄散,門外直挺挺立一無頭鬼怪。據母親說那人大概精神出了問題,將一籃球剪去一半套在頭上,一早出來隨處敲門。大院裏的孩子跑去衛校偷看器官標本,回來講說看到了標本室牆上有手影出現。這些信息傳聞成了我們編造鬼故事的無盡資源。
有一段時間社會上流行梅花黨、銅尺案、一隻繡花鞋的故事,情節驚悚,扣人心弦,如同鬼故事一般。每天我們盼著天早點黑下來,聽大人一段一段的講,像聽電台評書聯播一樣。那是我們莫大的精神饗宴。
梅花黨的故事說王光美是美蔣潛伏特務,李宗仁的太太從美國歸來接頭,接頭暗號是一朵梅花。案情跌宕起伏,恐怖詭異。這些故事的恐怖之處往往都和醫院太平間的停屍房有關係。說的是有人發現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太平間裏就有滴滴答答的發報聲傳出來。為偵破此案,我解放軍偵察員化裝成屍體躺進停屍房。午夜時分,太平間的門慢慢被打開,一具無頭女屍幽幽的飄了進來……
聽到驚恐之處,我們心跳加快,呼吸窒息,常常憋著尿不敢進房間上馬桶,我們變得害怕黑暗。聽多了甚至白天一人在家裏也會浮想聯翩,產生莫名的恐懼,生怕房間裏會突然顯出個影子來。夜裏睡覺前,總是爬在床板底下掃視一邊先,確認床底下沒有藏著什麽才爬上床。躺在床上也不敢回想故事裏的情景,不敢閉眼,恐怕一合上眼睛,房間裏就會出現什麽靈異。夜深人靜的時候,豎起耳朵仔細聽,有沒有腳步聲從遠處向床邊走來……那時的夜特別漫長。
鬼故事陪伴我們走過童年,使我們這些文革孩子在人鬼糾纏的故事中,讓空虛的精神以受虐的方式獲得刺激,進而在一個充滿恐怖的階級鬥爭的成人世界裏,得到一份屬於我們自己的幸福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