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一個城裏孩子眼中的上山下鄉

(2018-10-31 03:12:12) 下一個

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我有幸中榜,去南京讀書走人,留下一絲遺憾,錯過了上山下鄉。我高中的同學據說有去郊區馬山公社插隊的,那時上山下鄉運動已是強弩之末,還未終結,但已有消息傳出,說政策要變。我的同學們之所以沒去蘇北,隻在郊區報個到,正是應了這形勢,走一過場,隨即就回到城裏都安排了工作。

那年我應屆高中畢業,原先是做了思想準備的,如有上山下鄉,每家必須走一個,我就報名,想好了去太湖邊上的漁業大隊落戶,白天在湖麵上撒網捕魚,向晚欸乃歸舟。高考奪走了我浪漫的夢。

在我記憶中,城裏的上山下鄉運動始於六十年代末,那年代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宣傳車在大街上緩緩前行,高音喇叭架上車頭,宣傳員就坐在車裏,男女高音輪替喊: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街麵上貼出大幅標語:到鹽城去,到響水去,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在無錫人眼中,蘇北就是祖國最艱苦的地方。蘇北的那些地名 ── 濱海,建湖,射陽,大豐,東台,響水 ── 一夜之間為無錫市民口耳相傳。

報名上山下鄉的初高中畢業生,老老三屆,新老三屆,一個一個胸戴大紅花,站彩車上遊行,鑼鼓喧天,萬人景仰,風光無限。光榮啊,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戰天鬥地建設新農村,帶著理想和憧憬,軍用挎包裏藏著毛澤東選集甲種本乙種本,日記本裏抄錄了保爾的那段話。夾道相送的群眾恨不能都站到彩車上一同前往。

起初階段總是美好的,蜜月很快過去,事情開始起了變化。還是那些群眾,開始在竊竊私語,先去蘇北的知青已經將親曆傳了回來,那裏又窮又苦,板結狀的鹹堿地,滿眼花白,野草稀黃,看不到綠意。喝的是苦澀的鹽水,吃的是玉米碴子,睡的是四麵透風的茅草土屋,整個一蠻荒不毛之地,眾人談虎色變,去蘇北插隊像是去蹲勞改農場一樣,令人惶恐。據說一群插隊知青渡過長江,一路車馬勞頓,來到蘇北鄉下,一下車解下水壺,灌上河水喝一口,鹹的,當場揮起水壺砸向了知青辦的帶隊幹部。對上山下鄉的態度,城裏人由踴躍報名爭取變成了逃避抵製。

區裏上山下鄉辦公室定了名單,居委會就上門報喜,恭賀你全家響應毛主席號召,光榮地去農村插隊落戶。通知是突然到來的,喜報送往誰家,預先沒人知道。報喜隊伍敲鑼打鼓的上了街,走在前頭的雙手提一張喜報,捧一朵紙做的大紅花,路人見了像見著瘟神似的人人自危,猜疑這隊伍該不會往我家去吧?懸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隊伍停留在鄰家門口才放了下來。接下來的景象都是一樣的了:那倒黴人家大門緊閉,死活不出來應接;門外鑼鼓喧天,鞭炮跟炒豆似的歡鬧;門裏一家如災禍當頭,哭得死去活來,哭得噎不過氣來,哭得掐人中朝臉上潑冷水。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猜測著這家將發配去往何處,鹽城?淮陰?濱海?響水?大家看這一家就跟看一放祭壇上的豬頭一樣心情複雜,你看那豬頭,被人宰了煮了,還披紅掛綠, 非常體麵。那兒總得有一個犧牲,既然他被擺在那兒,大家都免去了上祭壇,因著他的死大家暫時都安全了,上山下鄉得均勻分派,名額總不會都落在同一個街弄吧。人群中有同情的,有好言安慰的,有隔岸觀火的,也有幸災樂禍的。我住的大院裏十年中陸續走了好幾家,有一姓劉的資本家,剛被紅衛兵抄過家,呼過大嘴巴子,就有居委會送來紅花喜報,被遣往蘇北安家落戶去了。這家人收到通知的時候倒沒有激烈的反應,與其在城裏被遊鬥遭冷眼,出走或許是一種解脫。在那個年代,能哭能鬧也得有資格才行。臨走的時候,資本家女人眼圈紅紅的,跟人私下裏打聽蘇北的境況,鄰裏嬸娘陪著抹了兩把眼淚。那家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比我稍大一點,十年後回城的時候,我再見到那一對小兄妹,已長成壯實的青年,都到了參加工作的年齡了。

那時我讀小學三年級,班裏有個女同學叫陸小琴,品學退步,人緣較差,一次班裏同學投票改選班委會,陸小琴作為候選人被落選。班主任朱老師不顧票數結果,竟跨過選舉直接宣布陸小琴為班委會委員,引起班裏的一片驚愕。後來我明白了個中端倪,原來陸小琴的爸是區裏的幹部,老革命從軍隊轉業,時任區上山下鄉辦公室主任。據說按家庭條件朱老師是屬於下鄉的對象,朱老師的家屬都在農村, 那些年朱老師一直在城裏待著,有驚無險,靠的就是這層關係。

當時一般全家下鄉的都比較穩定,大多熬到文革後落實政策才遷回城裏。而作為知青單個去農村的,情況就不同了,不少人在鄉下晃悠一年半載就借各樣的說詞回到城裏,滯留在家裏,靠父母養著,成為社會的閑散一族。母親同事王阿姨有一兒子,叫阿強,從蘇北回來,說是身體有病,就再也沒回去過。這小子與幾個從農場病退回來的哥們在家裏天天甩石鎖舉杠鈴,練一身硬實的肌肉疙瘩,每每出去打架,對方一聽是蘇北農場回來的,當場就撂了。阿強跟我講農場知青的事,講鹹堿地裏的野兔野雞,講他們晚上出去抓豬獾花麵狸,講他們和上海知青打架,講偷盜村民的雞鴨魚鵝,講發生在農場的男女性事。

去蘇北的那位資本家,一九七八年回到無錫城裏,落實政策住回到了大院原來房裏,那家兒子從小與我們一同玩耍,因著家庭成份的關係,個性低調內斂。從農村回來,人長大了,性情也變了樣,成天煙不離手,滿口操操葷段子,見著從前在一起的小玩鬧們,不屑一顧:就你們這樣?比起我在蘇北的玩法,你們還嫩了點。

然而更多回城的知青,不見了當年的銳氣,在他們的身上散發出一種淡泊成熟的氣息。他們回到城裏,在街道的蠟燭廠火柴廠,在居委會的漿糊廠紙板廠當臨時工,成為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成家立業,生兒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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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我是南京老三屆知青,在蘇南鄉下種了八年水稻,說是江南的蘇南,那時農民也苦得很,吃不飽飯,我們生產隊還0.40 到0.50 一個工,我朋友在蘇北泗洪插隊,一個工才0.04,幹一天活,一根冰棒也買不起。那時就是人鬥人,這四十多年,不搞運動人鬥人了,蘇南蘇北農民都富裕了(其實中國老百姓是很勤勞聰明的,很有能力致富的),蓋了樓房了,日子好過了。
博主文筆很好,觀察細致,描寫生動,當初江蘇老許搞的幹部下放,居民下放就是文中的情景。正在通讀你每篇大作,寫得都很出色。請繼續!
鄒堅峰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評論。我寫的是我小時候的真實的記憶,也是一代城裏孩子的集體記憶。十年前我第一次去蘇北,去鹽城看麋鹿和丹頂鶴自然保護區,我看到蘇北像蘇南一樣,發展的很好。城鎮很幹淨,沒有無錫蘇州那樣的喧囂。但是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還是很不發達的。從無錫去三泰地區得在鎮江擺渡,我母親在七十年代去蘇北出公差,公交車隻到縣城,從縣城往下去隻有私人載客的自行車可坐。那些年蘇南人對蘇北人有一種地域歧視,所以加重了對蘇北的偏見。
洋蔥炒雞蛋 回複 悄悄話 我是蘇北鄉下長大的,三泰地區,沒有你文中說的那麽北。我長大時知青已經回城了。
前陣子是我爸媽講過知青,他們對下放到我們那邊的知青印象很好。可能是因為三泰曆來對教育看重,又非常缺少“識字的”,知青按排到小學教書的不少。我隻是談一點我知道的微小事情。
你的文章很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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