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家有書蠹一二三

(2018-09-05 03:38:47) 下一個

家裏仨孩子,哥,妹,我都愛看書。少小與書為伴,猶如現在的孩子迷戀電腦和手機。自認字起,我們就活在兩個世界裏,一個是現實世界,一個是書裏的世界。

我們稱大部頭的故事書叫“字書”,稱連環畫叫“小書”。我看的第一本字書是《林海雪原》。

應該是小學三年級的一個夏天,家裏的木地板拖洗幹淨,透著涼氣,我臥在地板上艱澀的讀完第一本書,大量的字不認識,但故事看懂了。書中的深山老林,讓我神往,想去那裏看看,看看奶頭山威虎山,看看人參貂皮烏拉草。故事裏的人物:小爐匠,一撮毛,侯專員,蝴蝶迷,許大馬棒,座山雕,白鴿,少劍波,楊子榮,個個鮮活在我的世界裏,各行其道,好多年攆不去。

那些年,社會禁書,文革前出版的文藝書除了兩本外國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牛氓》,其他都不讓看,理由是有毒。

開始的時候,說《苦菜花》是毒草。過些日子說《朝陽花》《海棠花》也是毒草,後來《紅岩》《紅日》也是,《青春之歌》《三家巷》和《苦鬥》更是巨毒。到後來索性毫無選擇,文革前的書都是封資修的作品。

那些禁書,我們都看過,社會禁什麽,我們看什麽。到後來索性毫無選擇,文革前的書有一本看一本。

那些書的毒性被人說的十分恐怖,猶如斷腸草,殺人於無形。我們每天捧著“毒草”過日子,似乎也有了“中毒”的症狀:讀到革命誌士英勇赴死,兩眼哭腫;讀到漢奸特務被除,興高采烈,拍手稱快;讀到阿凡提和巴拉根倉揚善懲惡,智招疊出,笑得滿地打滾。整天瘋瘋癲癲,五迷三道。

我家的書都是哥借回來的。哥長我四歲,長我妹五歲。

書借回來,哥先看,看完後,我和妹看。大家讀同一本書,陷在同一個故事裏頭,心智跟著哥走,我和妹一下比同齡人超前了好幾歲。

哥有哥的朋友圈,哥的圈子我進不去。在那個圈子裏,書輪流借換。書借回來看完,不急還,先拿去與下一家換書。一本書幾經轉手,到後來,往往書在誰手裏都搞不清楚。書借出去,要不回來是常事,最多是拿一本別的書一賠了事,沒有看到有誰為這些事翻過臉的,圈裏有圈裏的規則。圈子裏的人,每家都有幾本壓箱底的書,用來彼此調著看。個別的人,有“一手過”的豪爽,借出去的書從不打算再要回來,借給他的書也從沒有想要還的事,這樣人往往到了後來,就被逐出了圈子。這個圈子越來越雜,有書為大,有書就是爺,後來地麵上一些小混混,憑著家裏有兩本七俠五義的古裝書,也在這個圈子裏長了一會臉,討得一時俏。

我們看的書都是沒頭沒尾的,沒有一本看得見封麵。前麵幾頁爛成絮狀,接著是一疊半頁的紙片,往往過了十幾個頁碼才漸入佳境,紙麵開始完整起來。看書的時候,我們先將前麵殘破的紙片舒展開來,一字一字撿起來拚讀,連猜帶蒙,知道個大概的開場,每一個字對於我們都是珍貴的。書名得從書脊上辨認,有些書隻剩了中間一個芯,書脊磨的發白,書看完了,也不知道看的書叫什麽名字。

一套大部頭的書常有分上下冊或上中下三冊,我們先得到的可能是後麵一本或中間一本,或者一套書借回來,兄妹仨一起看,就得把次序錯開,總有人先得從後麵或中間的讀起。倒著讀,或從中間開始往兩頭讀,都不影響我們對故事的串併理解。

那時看書講究效率,書要是擱在手裏久了,周轉速度慢,意味著就會失去許多換書的機會。經常有這樣的事,書剛借回家,外麵就在兩頭催,這就煉成了我們速讀的習慣。我妹能耐,一目十行,一本磚頭厚的書,不到兩個半天就看完了。我看書的速度是仨孩子中最慢的,不少書借回來,沒等我看完就拿走了,後來許多書我幹脆不看了,要看也看不完。得益於這種本事,妹讀過的書最多,到77年上大學之前,妹幾乎看完文革前十七年出版的所有中外小說。妹讀南師中文係,入學第一天,老師開出長長一個課外書單,讓大家去圖書館借讀。那個書單,妹告我,早在中學時期她已經全部讀完。

讀書的愛好並沒有給我們帶來榮譽,卻給我們造出不少的麻煩。

仨孩子放學回家,扔掉書包,搶一本書在手,讀的癡迷,萬事拋在一邊。吃飯的時候,一人一書,邊吃邊看,直吃到飯菜涼透,樓梯上傳來娘噔噔的腳步聲,我們急忙將書隨手扔進床底下;夜裏湊一隻15支光的電燈,看到半夜不思睡覺,多花了電費,早晨還耽擱起床。逢到星期天,天沒有亮透,就從枕頭下麵抽出一本書來,各自裹在被窩裏看,直到太陽高升。

有一次,妹從早到晚看了一天的書,黃昏時,趴在麵西的窗台上,就著夕陽的餘輝,看著看著,兩眼一黑,一頭倒地。

天長日久,讀書的愛好嚴重影響到正常的家庭生活秩序。父母是雙職工,平時家裏的事情,生火燒水做飯打醬油,都是孩子的事。我們讀的這些書在父母眼中看為閑書,非比那些學校裏的功課,所以更不討喜。父親上火的時候常常訓斥:家裏的事沒人管?都是客人嗎?幾次警告說要把書從窗戶扔出去。

鄰居看我們幾個也有些怪異,背後指指戳戳:看這一家,三個書蠹頭。“書蠹頭”不是個好詞,在無錫人口中相當於“書呆子”一類。

一天,哥的班主任,一位美麗的女教師,登門家訪。

美麗女教師講一口優雅的普通話,說是例行性家訪,沒什麽大事。先是對母親表揚了一番哥在學校的表現,然後三句二句就繞到了書這件事上。說哥愛看書,據她所知,那些書多少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孩子這個年齡正是世界觀形成的時候,自身的識別能力不高,我們做家長的要多關心孩子讀的什麽書,多關心孩子的健康成長。

一天,大院裏的一位科長在井台遇見父親,聊起了我妹。說妹愛看書,據他所知,妹看的書都是禁書。科長提請父親要多注意家庭監管。科長在政府部門做保衛工作,職業性警惕性都很高,科長說話的口氣是和藹友善的,是看在大家都住一個大院的份上,從關心嗬護的角度,以鄰裏的身份給予好意的提醒。

 

那些年我們究竟看了些什麽書?除了上麵提到的那幾本,能想得起來的有《鐵道遊擊隊》《敵後武工隊》《糧食采購隊》《戰鬥的青春》《烈火金剛》《呂梁英雄傳》《紅旗譜》《高玉寶》《劉文學》《山鄉巨變》《春風化雨》《家》《春》《秋》《子夜》《圍城》《金粉世家》《故事新編》《許地山文集》《鬱達夫文集》《四世同堂》《南方來信》《悲慘世界》《孤星血淚》《三九年》《靜靜的頓河》《夏伯揚》《青年近衛軍》《戰爭與和平》《複活》《卓亞和舒拉》《山村女教師》《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母親》《獵人筆記》《查達萊夫人的情人》《簡愛》《安娜.卡列尼娜》《老人與海》《人間喜劇》《唐吉訶德》《福爾摩斯》《飄》《歐也妮. 葛朗台》《契可夫小說選》《紅與黑》《基督山伯爵》《一千零一夜》《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英烈傳》《二十年目堵之怪現狀》《老殘遊記》《中國民間故事》以及明清小說《拍案驚奇》係列,誌怪故事。記不全了,無記其數。更多的沒有名氣的書,讀過即忘。

還讀過科普《十萬個為什麽》,以及幾本兒童讀物《大林和小林》《寶葫蘆的秘密》《小布頭奇遇記》

《小布頭奇遇記》說的是有個小朋友,丟失了心愛的布絨玩偶----小布頭。小布頭經曆了各種奇遇,最後回到了小朋友身邊。故事中寫到小布頭被叼進老鼠的家裏,鼠家有兄弟五個,五兄弟出場的時候,各有一串順口溜來介紹自己,充分展示了鼠老大的蠻橫,鼠老二的圓滑,和其他幾個鼠弟的阿諛逢迎膽小懦弱。這些情節把我們逗的笑彎了腰,那些順口溜我們都能上口。

沒有書看的時候,我們就看毛主席詩詞和唐詩三百首。

七十年代中期,我們有了新的看書渠道。父親辦了一張借書證,從無錫市圖書館借書回來,全家一起看。這些書當時不對社會開放,僅供科級以上的政工幹部內部借閱。我們靠著父親的特權,讀了《紅樓夢》《聊齋誌異》《封神演義》《儒林外史》《東周列國誌》《金陵春夢》《史記》《我的前半生》。讀《紅樓夢》的時候我上初二,當時我並不喜歡這套故事,書讀完了也沒有弄明白裏麵人物的相互關係。我勉強自己把這套書讀完,是因為它是名著,以後與人顯擺,也好說自己四大名著都看過了。

那時文化出版業在慢慢解凍,新華書店開始有了新版的讀物。

我所知道的在文革中最先出版的一本小說,名叫《較量》。寫的是一家工廠在搞技術革新的過程中發生的階級鬥爭的故事。書中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和臉譜化的階級敵人,符合當時文藝的一切審美標準。小說一經麵世,就在社會產生了轟動,大家言必提《較量》。

隨後,新版的小說如雨後春筍,漸漸多起來,我們的閱讀方向也轉向了新書:《沸騰的群山》《三探紅魚洞》《桐柏英雄》《李自成》《豔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海島女民兵》,以及長篇散文詩《西沙之戰》。作家浩然的名望如大神般令我們兄妹敬仰。這些新版小說,後來大部分被拍成了電影。

順便一提,我們還讀過幾本詩集,其中兩本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本是泰戈爾的《飛鳥集》,另一本是《中國當代詩選》。後者收錄詩人艾青,公木,李瑛,仇學寶,流沙河,王老九等人的作品,我和妹能背其中幾首詩,如郭小川的“團泊窪的秋天”“祝酒歌”,聞捷的“我思念北京”,張永枚的“騎馬挎槍走天下”, 藏克家的“有的人”,賀敬之的“回延安”。

詩集中有一首“支書家的新嫂子”,忘了詩人的名字,記得開頭有這樣幾句:

支書家的新嫂子

有點嘴皮碎

碰到三嬸二大娘

嘮嘮叨叨不住嘴

… …

我們一邊念這詩,一邊笑出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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