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晚上,月光皎潔。
我不見皓月當空,已有三年多了;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年多,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一叔家的狗,何以多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一叔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數瘋牛,張著嘴,吐著白沫,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涼到腳跟,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麵一夥小孩子,也在那裏議論我;眼色也同一叔一樣,臉色也都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麽仇,他們竟也這樣。忍不住大聲喝道:“你們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在想,我同一叔有什麽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麽仇?思前想後,隻有自2016年以來,把川老員外的陳年流水簿子,憤憤地踹了幾腳;也把他新近的MAGA所為,狠狠地黑了幾把。川老員外如果知道,肯定很不高興。一叔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在蹣跚學步,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在母國也有給趙家人掌過嘴的,也有受過衙役棍棒的,也有挨過城管拳打腳踢的,也有房子被強拆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麽可怕,也沒有這麽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訓斥兒子,嘴裏說道,“小祖宗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她眼睛卻看著我。我吃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麵獠牙的一夥人,便都哄笑起來。山東鈍人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裏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眼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從巴裏沙村來了個駝倌,對我大哥說,他們村裏的一個大惡人,叫‘八哥大弟’的,被川老員外放出的惡犬給逼死了;幾個村民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說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駝倌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麵的那夥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涼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夥青麵獠牙人詭異的笑,和前天駝倌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就像一叔家的狗,全是白厲厲地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夥。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什麽惡人,自從砸了川老員外的場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哪裏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駝倌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山東鈍人送進飯來,一盤菜,一碟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它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鈍人,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裏走走。”山東鈍人不吭一聲,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白胡子老頭,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隻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瞧我。大哥說:“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郎中先生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一叔扮的,白胡子也是粘上去的,怎麽看都有點歪!一叔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多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一叔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麽好處,怎麽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裏麵,有的是義勇和正氣。一叔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想沾光一點這勇氣。一叔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現,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也有我哥哥!
五
天剛微微亮,院子外的枯樹上,就有烏鴉在呱呱亂叫。
是凶?是吉?我心裏忐忑不安。
“特大喜訊!特大喜訊!!”山東鈍人一路狂奔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驢黨控製的村民委員會這幾天要彈劾川老員外了!”
我喜出望外!
嘿嘿,隻要川老員外一倒,一叔、瘋牛他們一幫青麵獠牙的家夥,也就‘樹倒猢猻散’了,我也就免了殺身之禍。
我再看鈍人的臉,似乎也沒有那麽蠢笨了,粗曠的線條也柔順多了;連家門口悠哉走過的母豬,看著仿佛都是雙眼皮的……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一叔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警覺,狐狸的狡猾……
驢黨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明明村委會地下室有牢房,為什麽不把川老員外直接逮起來?
我現在有點淩亂了。
唉,驢黨需要豢養一支自己的軍隊了。
七
中午打了一個盹,卻被一陣嗡嗡聲驚醒,像是無人機的聲響。我慌忙中光著腚鑽進了地窖。聽說就在昨天,川老員外用無人機放出了‘血滴子’,在萬裏之外的伊拉克機場,斬首了伊朗老冤家蘇萊曼尼,隨後又放了一把‘地獄火’,把他烤成了BBQ。
想那人肉必是香脆的。
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
再退一步想:假使一叔真是郎中,也斷逃不脫吃人的嫌疑。他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綱目’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入藥煎吃;作為郎中,難道他不曾私下嚐嚐麽?
至於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有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我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巴裏沙村來的那個駝倌,說起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地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
我隻是黑了川老員外幾把,量他也沒有這般歹毒,會放‘血滴子’殺我。但主流媒體說,他是個情緒不穩定的員外;我黨也說,川老員外常常不按牌理出牌;所以我還是謹慎為好,地窖還得再挖深一點。不過,我還是要用我的凜然正氣警告他:一個熱衷於搞暗殺的員外是危險的。
但那一夥笑得詭異的青麵獠牙的人,張著嘴、吐著白沫的瘋牛,還有一叔家的狗就難說了,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之心。
八
今天烏雲籠罩,遮天蔽日,我便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然!多年的紅顏知己寧寧揚言要與我分道揚鑣,我悲痛欲絕,哭暈在廁所。
她說:“在舊金山耳聞目睹了幾次對於華裔老人的暴力行徑之後,我對誰是種族主義的犧牲者也有了新的看法。……如果放在1949年,這是不是就是我們這對老朋友就此分道揚鑣的分水嶺了,像很多老電影裏演的那樣——你留在大陸擁抱光明,我就要隨著蔣匪的殘兵孤島逃亡了?“
哼,新的看法?‘黑命貴’、‘暗剃發’的打砸搶燒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難道這次有什麽不同嗎?我看寧寧是叛變了吧,不知道川老員外私下許諾了她什麽好處?
嚇!難不成寧寧也要加入一叔他們一夥,分食我的一片肉?想到這裏,我悲從中來,恰似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從頂上直涼到腳跟。
九
昨晚夜黑風高,我觀天象,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天氣。
奇怪,一叔家的狗怎麽沒有叫?倒是瘋牛淒厲的長哞在風中回蕩。我囑咐自己要加倍小心。
一夜難眠。早上山東鈍人就帶來了噩耗:愛潑斯坦夜裏在牢裏‘被自殺’了。
我知道,絞索離我的脖頸愈來愈近了!
我之所以還能活到今天,是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接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隻會吃死肉的!——記得什麽書上說,有一種動物,叫鬣狗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鬣狗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一叔家的狗,多看我幾眼,可見它也同謀,早已接洽。一叔假扮郎中,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曆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十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百無聊賴,上油管看了幾個錄像,看看有沒有解脫目前困境的法子。
喜見瞌睡舅的精力和智慧,和川老員外相比,有天壤之別。瞌睡舅健步走上西點講台,而川老員外則顫顫巍巍挪下台階。在昨天的集會上,川老員外連能喝水都成了一項了不起的神跡了。
好,川老員外敗相盡顯!
隻要瞌睡舅擊敗川老員外,我的一身五花肉便可保全。否則,還要苦熬四年,期間還不得有一點閃失。再想想一叔、瘋牛他們一幫青麵獠牙家夥的得意勁,我都要瘋了!
老天爺啊,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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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小小環球,還有九隻蒼蠅 :)
大圖有才。
本文刻的出神入化,插圖也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