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弟:親愛的一弟!
我是一個弱者仍然是一個弱者!好像永遠都不能強悍起來。我蜷伏著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裏,我顫慄而寂寞!在這個情景中,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我的依傍,你如【於】是乎在我的心田裏,就占了一個地位。此外同居在一起的仁,秀,也和你一樣——你們一排站在我的心田裏!我常常默禱著:但願這幾個人莫再失散了嗬!
我好像已經看見了死神——唉,它那冷酷嚴肅的麵孔!說到死,本來,我並不懼怕,而且可以說是我歡喜的事。隻有我的母親和我的小孩嗬,我有點可憐他們!而且這個情緒,纏擾得我非常利【厲】害——前晚竟使我半睡半醒的鬧了一晚!我決定把他們——小孩們——托付你們,經濟上隻要他們的叔父長存,是不至於不管他們的,而且他們的叔父,是有很深的愛對於他們的。倘若真的失掉一個母親,或者更加一個父親,那不是一個叔父的愛,可以抵得住的,必須得你們各方麵的愛護,方能在溫暖的春天裏自然地生長,而不至於受那狂風驟雨的侵襲!
這一個遺囑樣的信,你見了一定會怪我是發了神筋【經】病?不知何解,我總覺得我的頸項上,好像自死神那裏飛起來一根毒蛇樣的繩索,把我纏著,所以不能不早作預備!
杞憂堪嚎,書不盡意,祝你一切順利!
這是楊開慧1929年3月寫給她堂弟楊開明的一封信。文字情真意切,如泣如訴,充滿無盡的思念和憂傷。寫這封信時,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丈夫的音訊了。
1927年8月底,毛澤東告別妻兒,離開長沙去安源部署秋收起義,楊開慧則帶著3個孩子到距長沙市110華裏的板倉老家開展地下鬥爭。別後的日子,夫妻二人各自處於生死險境,彼此惦念牽掛,卻難以取得聯係。
9月8日,毛澤東途經瀏陽張家坊時,被團防局的“清鄉”隊抓住。在被押送去處死的路上,他機智脫險,死裏逃生。9月9日,秋收起義爆發。10月,毛澤東帶領隊伍上了井岡山。
井岡山在板倉的東南麵,僅數縣之隔,卻因“清鄉”團的“鏟共”活動而路途險惡。毛澤東上山後,用暗語給楊開慧寫過一封信,說他出門後開始生意不好,現在好了,興旺起來了。楊開慧收到信後激動萬分,立即回信。然而,很快長沙到井岡山的秘密交通被敵人切斷了。楊開慧曾多次尋找湖南省委,因省委數度被破壞和搬遷,一直聯係不上。楊開慧隻能從國民黨的報紙上看到屢“剿”“朱毛”卻總不成功的消息,既受鼓舞又很擔心。
當時,長沙、武漢乃至全國都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國民黨反動派大肆屠殺共產黨人和工農群眾。1928年春,夏明翰、郭亮、向警予等相繼被捕、遇難,國民黨報紙上連篇累牘殺共產黨的報道。在井岡山上的毛澤東十分牽掛楊開慧的安危,他動員茅坪一個小店主吳福壽下山打聽消息。吳福壽到了長沙,按地址沒有找到楊開慧,聽到的卻是楊開慧已被敵人殺害的消息。吳福壽上山把這一消息告訴了毛澤東,毛澤東信以為真,悲痛萬分。
而事實是,敵人來板倉捉拿楊開慧,但楊開慧提前得到消息躲了起來,在當地群眾掩護下化險為夷。為了更好地保護楊開慧,當地群眾刻意四下傳播楊開慧已死,用以迷惑敵人視聽。吳福壽並沒有了解到實情。
1929年以後,楊開慧在板倉的處境越來越危險。她在3月7日的《國民日報》上看到朱德妻子蕭奎聯(伍若蘭的化名)被殺後被掛頭示眾的消息,既震驚又憤怒。她對自己的前景很是憂慮,總覺得死亡如影隨形。她把與毛澤東聯係上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堂弟楊開明身上。楊開明,即信中所稱“一弟”,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7年5月馬日事變後一直在安源工作,幫助組建工人糾察隊和農民自衛武裝。1928年6月湖南省委遷到安源後,被任命為中共湘贛邊界特委書記,並被派往井岡山工作。1929年1月,楊開明由井岡山到上海,代表紅四軍前委向中共中央匯報。3月,楊開慧從親戚那裏得知楊開明到上海,立即提筆給他寫信。
信中,她流露出作為女人軟弱的一麵,“我是一個弱者仍然是一個弱者!好像永遠都不能強悍起來。我蜷伏著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裏,我顫慄而寂寞”。她把能聯係上的親人一弟、仁、秀當成最後的依傍,“仁”、“秀”指的是楊開慧的堂妹楊開仁和楊開秀。同時,她又表現出不同於一般女子的堅定和勇敢:“說到死,本來,我並不懼怕,而且可以說是我歡喜的事。”當真切感到死神接近時,她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3個孩子。此時岸英7歲,岸青6歲,最小的岸龍才2歲,為了躲避敵人的搜查,已改為楊姓。楊開慧無法想象,3個這麽小的孩子找不到父親又失去母親將是多麽孤苦無依!盡管毛澤東的弟弟毛澤民,作為叔父,會給孩子們一些照顧(毛澤民當時在上海主持地下印刷廠,不時為失去生活來源的楊開慧母子寄些錢),可是在這樣血腥動蕩的環境下,一個叔父的愛怎能為孩子們抵擋“狂風驟雨的侵襲”,楊開慧請求開明、開仁、開秀等能在自己身後給予孩子們更多的愛護。她為弱小孩子的命運揪著心,她的語言萬分懇切:“我總覺得我的頸項上,好像自死神那裏飛起來一根毒蛇樣的繩索,把我纏著,所以不能不早作預備!”
當時形勢極為險惡,楊開慧收信和寄信都有被敵人發現的危險,她寫好這封“遺囑樣的信”,卻無法寄出,隻好藏匿在故居老宅的牆縫中。
1929年1月後,毛澤東離開井岡山,轉戰贛南、閩西。他後來得到楊開慧還活著的消息,於11月寫信給在上海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立三,說“開慧和岸英等我時常念及他們”,並詢問楊開慧的通信地址。但是,在轉戰途中與受敵人嚴密監控的板倉聯係談何容易!他們還是沒有聯係上。
日子在思念中一天天過去,楊開慧強忍內心的苦楚,陪伴母親,照料3個孩子,同時參加當地黨組織會議,堅持做革命的宣傳工作。她預料中的不幸終於在1930年10月24日降臨。這天淩晨,國民黨“清鄉”團將板倉屋場團團圍住,楊開慧在家中被捕。敵人連保姆和孩子也不放過,把楊開慧、毛岸英和保姆陳玉英一起押到長沙警備司令部。
帶著孩子坐牢,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是多麽大的折磨!
毛岸英小小年紀看到媽媽受苦傷心痛哭,楊開慧對兒子說:“學會堅強,永生永世跟黨革命。媽媽永遠愛你的爸爸,長大後你要聽爸爸的話,要心疼他,孝順他。你是哥哥要照顧好弟弟們……”
何鍵聽了叛徒任卓宣(曾任中共湖南省委書記)的建議“楊開慧如能自首,勝過千萬人自首”,表示隻要楊開慧宣布與毛澤東脫離關係即可自由。但楊開慧堅貞不屈,何鍵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1930年11月14日,楊開慧從容走向刑場,英勇就義於瀏陽門外識字嶺,年僅29歲。一個多月後,噩耗傳到瑞金。毛澤東極度悲傷,強抑內心悲痛,揮筆致函楊老夫人及楊開慧的親屬,沉痛地表示:“開慧之死,百身莫贖”,並寄款為楊開慧修墓立碑。
楊開慧被殺害後10多天,毛岸英被舅舅楊開智從監獄接回。為了避免再被迫害,毛岸英與兩個弟弟被送到上海,由叔父毛澤民安排進了“大同幼稚園”。後來,上海的黨組織遭到破壞,岸龍夭折,岸英、岸青流落街頭,過了很長一段“三毛”式的生活。
1950年,毛澤東在見到楊開慧的堂妹時,滿懷深情地讚揚說:“你霞姐是有小孩子在身邊英勇犧牲的,很難得!”在見到他們當年的保姆陳玉英時,毛澤東詳細地詢問了楊開慧被捕的經過和獄中情況,並說:“開慧是個好人哩!岸英是個好伢子哩!革命勝利來之不易,我家就犧牲了6個,有的全家都犧牲了。”1957年,毛澤東接到楊開慧的同窗好友李淑一懷念柳直荀烈士的一首詞後,當即和了一首詞,詞曰:“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這是毛澤東對楊開慧的無限思念和深情禮讚。
1962年,當友人章士釗請教毛澤東該詞中“驕楊”作何解釋時,毛澤東說:“女子革命而喪其元(頭),焉得不驕?”當我們重讀這封托孤信的時候,就能夠深深理解“驕楊”的含義。那美麗麵容上流露出的堅定沉靜氣質,那柔弱身軀裏迸發出的強大精神力量,永遠令人敬佩、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