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四月五日是中國傳統的清明節。妹妹是個有心有情的人，和往年一樣已經提前攜帶全家人從成都趕回洛南農村老家給父母掃墓，我也隻能通過手機聯係她們一路的情況。昨晚翻開母親家人以往的照片，看到母親離開這裏最後一晚的照片時，情不自禁心情很是難過。還記得走時清晨很早把她送到休斯敦國際機場，當她坐上已經預訂好的輪椅被慢慢推進檢票口的時候，我一直看著她緩緩離去的背影直到她順利安檢進到裏麵，然後又快步跑上二樓天橋隔著玻璃直到看她遠遠的消失在機場內的人群之中。驅車回家的路上一直回想著她過去的樣子，心情就非常難受。也許是有所預感，母親在這裏最後日子裏老想急著提前回國，她在返回老家之後一個多月突然腦溢血離世。轉眼到這個周末的清明節差不多剛好三年了。
在這過去的三年，母親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裏或者在白天突然的腦海裏。有時走在路上，就突然想起兒時和她在一起的一些情景。一直印象最深的是很小的時候去本村或鄰村晚上看電影的情景，每次看電影的時候，好像是她抱著我或是背著我站在人群後麵，看完那一遍又一遍的鐵道遊擊隊南征北戰地道戰地雷戰小兵張嘎雞毛信等等那個年代那時農村最流行的電影。這些電影在我的腦海裏由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於後來很大了還喜歡不時看看。再記得很深的一個情景是小時候在農村逢年過節去親戚家拜年或吃飯，她拉著走在鄉間長長的小路，經過一嶺又一嶺一村又一村，直到親戚家。一路上她給我講她小時候經曆的故事或是親戚家發生過的故事。我那時我總覺得路長路遠一路上需要走走歇歇，但一路聽著她的故事就不覺得很累了。長大後再回農村走親戚時又沿著原來的路走了一遍，才發現是那些曾經經過的小路並不像小時候感覺的那麽遙遠。這也許是因為長大後眼光遠了，世界看小了。小時候在農村的日子現在每次想起來感覺都是快樂無比的，就像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麵主人公經曆的日子一般，無憂無慮，天天都有各種有滋有趣的事情發生。那時的農村，天藍地闊，山清水秀。很多村子都有小池塘，池塘裏有小蝌蚪青蛙小魚一些野鴨。一些池塘有蓮花，一些池塘邊有蘆葦叢，蘆葦裏麵有各種唧唧叫的成群小鳥。天上偶爾會飛過一排大雁，莊稼地裏偶爾還跑過小鹿。荒郊野嶺比較多，鬆柏樹樹下跑兔子和鬆鼠，偶兒山坡上還有狐狸和狼出沒。春天家裏房簷下有燕子飛來飛去，屋頂上有成群的鴿子經常歇息。夏天外麵樹上知了很多，一直叫到深秋。秋天天涼雨多，家院裏的好幾種不同的果樹都有很多的果子成熟摘下，吃不完的水果像黃元帥蘋果就存在木頭櫃子裏一直可以到過年前還聞著是香噴噴的。家院外靠牆一側小路邊有一排桑樹，成熟時紫色的桑椹就不斷掉在地上，撿起來隨便就可以吃，味道好像比現在超市買到的好吃多了。農村家家的果樹尤其是柿子樹核桃樹最多，秋後樹葉落光各種成熟的柿子，紅彤彤的搖搖擺擺像一個個小燈籠，煞是好看。冬天下雪後村子很美很幹淨，一個個土屋和大地融為一體，一片片林子雪樹銀花。屋簷牆瓦下大樹小樹上掛著的冰溜子晶瑩透亮，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遠處一家一家村舍，白茫茫大地上炊煙嫋嫋，安靜和諧，好像家家都在開始悄悄地準備新年。家裏每年都養豬，爺爺帶我經常去給豬割草，我也喜歡帶著撲克牌和小夥伴一起邊玩邊割草。父親那時因為在縣城上班不常回家，母親基本操持家務。一年四季，春耕夏收秋忙冬備，家裏家外都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每年過年或請人殺豬或自己家做豆腐還有蒸饅頭備年貨等等許多事情都是母親張羅，爺爺總是不聲不吭的幹活幫忙，從不嫌累。記得在秋收打麥全家人忙到半夜的時候，在過年熬夜蒸饅頭熬的時候，我實在困的不行就很快睡著了。冬天的炕燒得很熱，大人們坐在炕上搓麵蒸饅頭炸油果聊家常，我睡在她們旁邊又熱又香又覺得安全，非常舒服。過年農村更是家家熱鬧，張燈結彩，對聯燈籠，鞭炮煙花，走親串巷，吃喝玩樂..., 想想看實在有說不完的樂趣。
母親在我三年級轉學到縣城小學後不久也到學校當了一名校醫。她過去在農村做過赤腳醫生，走家串戶給人看病，幫人接生孩子。後來在我一年級的時候又在學校旁邊的生產隊衛生所上班，跟著一個老醫生學習了幾年，所以也積累不少實踐的經驗。在縣城小學做校醫雖然隻是一個臨時工，但她非常喜歡，畢竟全家人都住到一起了。小學生經常就是一些小病，比較簡單處理，厲害的病要到縣裏醫院去看。也許看過病的小孩子和老師對她印象好，記得三年級的班主任陳一亭老師上課要大家寫一篇作文，命題為“我們的校醫”。好像記得是班上的張景麗同學寫的比較好，還在課堂上給大家朗讀了一下。小學時有兩件事印象最深。一件事是四年級時一天我突然生病了，醫院檢查之後說是肝炎之類。母親非常擔心，先是讓我住了幾天醫院，後來就把我接回家養病，晚上常常起來給我測量體溫喝水喂藥，有時半夜突然發燒時，她就一夜睡不著覺，喂藥完後不時的摸我的額頭。白天因為天天打吊針需要躺在床上一整天，為了不使我寂寞，她就從學校圖書館借了許多書，有福爾摩斯探案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等，大概是從那時起我開始迷上了一些雜七雜八的小說的。另一件事情在我的“下棋往事”裏麵詳細說過，是因為和一個同學打架被母親狠狠的揍了一頓，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又被找回來的難忘經曆，那次的經曆讓我後來對下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兩件事情感覺母親在對孩子的嚴厲管教和內心疼愛上都很分明。進入初中高中因為成績慢慢跑到前麵，自己也開始喜歡並自覺學習了，母親就開始放鬆了管理。但在初中成績轉好之前記不清什麽原因發生的一次嚴厲教育並揚言我再不努力好好學習就要燒我的書包的事情我還時不時想起，也不清楚是不是因為那次事情之後我才痛下決心功課努力起來的。
高考前的幾天母親天天給我炒雞蛋吃，晚飯後陪我在縣河邊林蔭道散步，幫助我放鬆精神準備考試。雖然最終高考結果並不十分如意，但當大學錄取通知下來的時候全家人依然十分興奮，在離家最近的西安上學就是母親最感滿意的，因為她可以方便地去看我，而我也可以方便回家。
大學的十年也基本是十分快樂的。母親好像認為我的學業已成對我完全地放開自由。每年的寒暑假必定回家，每次的回家母親就說我像是住旅館，因為隻在晚上和白天吃飯時在家，其餘時間幾乎全是泡在外麵和同學朋友玩個不停。有時也帶一些同學來家裏玩，無論下棋打牌喝酒玩通宵，母親總是十分歡迎並熱情招待。
再後來全家出國看得出來母親是十分難過不舍的。在臨行前親友的送別宴會上，父親好像很想的開還不停的微笑，而母親卻是不斷地流淚，我一直不忍心看她那非常傷心的臉。在登機前她流著淚地拉著我的手，天叮嚀萬叮嚀，希望注意身體帶好全家帶好寶寶，希望我們常常電話常常寫信等等。出國後的頭幾年，經常電話聯係，有時幾個禮拜不打電話她就不開心。後來父親突然中風病到了，母親注意力好像一下子轉移到了他的身上。母親在年輕時時常和父親吵架，有時在我眼裏他們好像並不十分和睦。後來我問她為什麽那時經常吵架，她說雖然你看我們經常為瑣碎事情吵架，但我們的心總是一個方向朝著家裏。父親重病臥床之後，她開始變得非常有耐心非常照顧。後來我幾次回國探望他們時都能感受到她對父親的那份情感，令我非常感動。在送走父親的頭一年一開始她好像有些神魂落魄不知所措，一段時間後又好像慢慢想開了放鬆了，第二年一開始她就計劃探望遠在外地的妹妹和我。先在成都妹妹家住了幾個月，她感到一切滿意和放心了，就不顧身體不適和長途勞累來到了我們這裏。在我們這裏也呆了幾個月看到我們一切都好時，她也感到滿意和放心了。然後就突然改變主意要求提前回國，就這樣離開了我們。
在美國這裏時我經常喜歡和她一起在外麵林子裏散步聊天，回憶以往的事情。她時常給我說的一句話是“做人要有良心”，我想這句話也是她一生內心的寫照。她們那一代出生在所謂舊社會長在新中國的人，經曆了後來發生的很多運動和生活艱苦。像爺爺因為給閻錫山當兵打過共產黨所以被送新疆勞改多年，師大的舅舅因為家是地主而在文革上吊自殺，我們家裏也因為以前階級成分不太理想家人後來就一直做事謹慎處處小心從不惹惱和得罪別人。她們那一代人繼承有從舊社會傳統中國而來的風俗禮儀和道德本分，知道什麽是情意廉恥忠孝誠信，她們一生勤儉持家相夫教子並維係一個小小之家的成長生活。
今年四月五日的中國清明節恰巧和西方複活節重合，一個是紀念離世親人的與“死”有關的節日，一個是紀念耶穌基督死裏複活與“活”有關的節日。聖經裏說信主的人死後靈魂是會複活的，母親雖然離我們遠去，但她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裏，我覺得她就是像在活著一樣。
得走時清晨很早把她送到休斯敦國際機場，當她坐上已經預訂好的輪椅被慢慢推進檢票口的時候，我一直看著她緩緩離去的背影直到她順利安檢進到裏麵，然後又快步跑上二樓天橋隔著玻璃直到看她遠遠的消失在機場內的人群之中。
我到現在都不敢寫我母親去世前的那些日子，心裏會痛，也會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