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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1960:洪湖縣有個縣委書記李金玉 民間傳說,這裏沒有餓死一個人

(2024-06-12 23:51:28) 下一個

1958—1960:洪湖有個李金玉

作者:白偉誌

版權歸《國家曆史》所有

在三年困難時期,湖北洪湖的人口增長率反而出現高增長。民間傳說,這裏沒有餓死一個人。“洪湖百姓認為這個答案很簡單,因為洪湖有個李金玉。”

公元1960年,農曆庚子年,經曆過那年的絕大多數普通中國人,記憶中必定磨滅不去的有一個詞:饑餓。
僅河南信陽一地,據其官方誌載,這幾年非正常死亡人數便達50萬人之多。距離信陽不遠的湖北荊州地區,據《荊州地區誌》記載,1960年死亡人數達115844人,遠高於往年5、6萬人的平均死亡人數。然而,也就在荊州地區,卻有這麽一個縣,在其他地方人口增長率普遍趨近於零甚至負增長的時候,人口增長率卻達到15.52‰。用民間的話說——這裏沒有餓死一個人。這個縣就是洪湖縣。
為什麽會如此?作家朱健國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洪湖百姓認為這個答案很簡單,因為洪湖有個李金玉。”

尋找李金玉

“李金玉?不曉得!”麵對詢問,洪湖一位劉姓的出租車司機茫然說,出生於70年代末的他顯得有些靦腆,“你到鄉下去問問吧,那裏老人多,說不定有認識他的。”
在洪湖的石碼頭鎮。一位老人在曬太陽,看到有人上前攀談,老人連連擺手拒絕。直到聽到“李金玉”三個字時,老人突然轉過頭來,眼睛突然泛出灼灼光華:“李金玉?當然曉得!好人呐!好人呐!”
老人名叫周文勤,89歲,1956年擔任石碼頭公社新路大隊隊長,一當就是20年。在周文勤的記憶中,就是在自己剛剛當上隊長的那幾年,有一個“個子大些,臉有點胖”的南下幹部常來檢查工作,這個人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說話慢,一句句搞得清白,聲音大,我們一聽都懂了。”旁邊的人都叫他李書記。後來周文勤知道,這個人就是洪湖縣委書記李金玉。
這位李書記作風簡樸,平易近人。他下鄉時就住老鄉家裏,“在老鄉家裏吃飯,要多給別人一點糧票。”
李金玉的這種廉潔作風也給陳漢梅留下了深刻印象。陳漢梅,75歲,曾任洪湖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常年跟隨李金玉下鄉工作:“我們下鄉到群眾中吃飯,都是要給錢的。我和他在石碼頭鄉一個廖姓農民家裏的草屋子裏住了2個月。草棚裏隻能擱兩個窄鋪,下麵碼兩塊磚頭,兩層竹簾子墊起來,都是自己帶的被絮。”
在周文勤和陳漢梅的回憶中,李金玉的形象一點一點清晰起來。這個“身高大約一米七,麵色白淨,待人說話老笑眯眯的,沒有一點架子”的李書記不但清正廉潔,人也非常有才華。“李金玉自幼家境優越,上過私塾,也上過新式中學,文采口才都相當好。他作報告簡明扼要,聲音洪亮,特別會講。洪湖的幹部最喜歡聽他的報告,聽時一連幾個小時,鴉雀無聲。”陳漢梅回憶說。
“三年困難時期,李金玉應邀在武大作報告。武大的那都是學者,都是高材生,都是有名的人,聽了他的報告後,全場熱烈鼓掌,都說這個縣委書記不錯,講得好。”
如果說,李金玉僅僅是一個“焦裕祿式”的縣委書記的話,那並不會顯得有多少特別之處,按照陳漢梅的話說,“那一代的縣委書記大都比較廉政,生活作風比較艱苦,這是當時的曆史條件、曆史背景所形成的,並不是個別現象。”
那麽,究竟是什麽讓李金玉從大時代的背景中脫穎而出?

裝滿壇壇罐罐

1955年,李金玉調任洪湖縣委書記。
就在一年前,荊州地區遭遇百年不遇的洪水。因為要保衛下遊的武漢,洪湖縣被定為泄洪區,結果全境被淹,全縣數十萬百姓在幹部們的組織帶領下四處逃難。李金玉來到洪湖,麵臨的是一個滿目瘡痍的爛攤子。
時任洪湖縣縣委副書記、縣長的韓耀輝回憶說,當時湖北省有人提議,幹脆在洪湖直接搞合作社,不要搞千家萬戶了。這個提議在當時得到很多領導幹部的讚同。也是在同一年,5月5日,毛澤東約見中央農村工作部部長鄧子恢,強調說:“今後兩三年是農業合作化的緊要關頭,必須在這三年內打下合作化的基礎。”
然而,洪湖縣委居然堅決反對搞合作社。李金玉直言不諱:“要搞合作社,沒有一定的思想基礎和思想覺悟,那是空話!”李金玉得到了當時荊州地委書記孟筱澎的支持,加上水災之後百廢待興,合作社的提議最終不了了之。
從1955年開始,洪湖的農業生產逐步得到恢複。到了1957年,洪湖縣糧食總產量達到了15256萬公斤,比1949年剛解放時增加了40%。“一五”計劃期間(1953—1957),全縣工業總產值平均年增17.7%,農業總產值平均年增11.3%。1956年洪湖第一所中學成立、洪湖師範學院也正式開學……
一切都開始向好的方向發展。
李金玉的長子李樹棠依舊記得,在1958年之前,洪湖的學校夥食是非常好的,“我們在學校吃夥食,3塊8一個月,一個禮拜吃一頓野鴨,吃一次魚塊,吃一次紅燒肉,這三餐必須有。”不僅在學校如此,“野鴨、魚、蝦,還有藕、蓮蓬、菱角,在街上賣的,都一堆一堆的,那真是多!在街上到處是賣這些的,放學回家的路上到處都是。”
韓耀輝說,那時候李金玉鼓勵農民搞副業,種瓜種菜、打魚打野鴨子。周圍市縣不敢這麽搞,就非常羨慕洪湖人,說洪湖人生活好。洪湖的名聲也越來越大了。“在長江裏,洪湖人旗子一搖,那些大船就靠過來了,換點好吃的,那時候一隻雞可以換一條呢子褲子。”
洪湖當時的名氣甚至超越了省界。李樹棠還記得,當年在放學路上,看得到很多湖南來的小商小販,在叫賣自編的竹器。周邊地區諸如嘉魚、赤壁來的人就更多了,集中在新堤附近的一條河邊上交易,人山人海。“實際上就是市場經濟、自由貿易。”
洪湖在自己的小天地搞的“特殊化”,也引起了別人的關注。李樹棠記得父親曾跟自己講過:“張平化(時任湖南省委書記)向王仁忠(時任湖北省省委書記)告狀,你們的李金玉把我們湖南人都拉到你們湖北去了。張平化說我這是‘三自一包’。”
有一天,李樹棠走在大街上,聽到廣播中傳出父親的聲音,“當時是在開三級幹部會,廣播大喇叭,遠近都聽得見。就是說要老百姓把壇壇罐罐裝滿。因為糧食不夠吃,就要自己存糧。還有什麽‘人怕出名豬怕壯’,他也在大會上也講過的,好像就是要大家悶頭幹,莫吭聲。”
現在已經很難估量,這個充滿實用主義色彩的“壇壇罐罐裝滿”給洪湖人帶來的影響究竟有多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沒有這幾年的積累,洪湖的很多家庭很難熬過接下來的困難時刻。

大災荒來了

1958年到來了。
《荊州地區誌》記載:“1958年,全區開始農業生產“大躍進”……7月4日,地委提出要力爭完成4萬噸鋼、36萬噸鐵的任務,全區上山辦鋼鐵的勞動力達到了50萬人……地、縣成立伐木指揮部,組織3000多民工大規模采伐木材。”
當時還是學生幹部的李樹棠在學校裏帶頭煉鋼爐。李金玉問兒子:“煉出多少來了?”李樹棠不吭聲,李金玉說了句“瞎胡鬧”,就轉身進屋了。
另有一次,學校組織他們去石碼頭參觀,說那裏水稻畝產達到了19萬斤。“我是幹部,還舉著旗子帶著隊伍去參觀。我們那時候真高興,還都感歎原來這是真的啊!”回來後,李樹棠和父親提起此事,李金玉回答:“你高興個啥,那是20畝地的稻穀搞到一畝田裏麵去了!”
“大躍進”和“浮誇風”開始對這個曾經為外界豔羨不已的魚米之鄉產生影響。糧食產量、漁業產量、棉產量持續下降,物價卻一路上揚。1959年6月開始,因為饑餓患浮腫病人數大幅攀升,洪湖縣危在旦夕。
身為生產隊長的周文勤對這樣的變化最為敏感。“58年之前,生活感覺不困難,後來幾年,我們這裏就不大好,一個月差大概三四天糧食,群眾可憐啊,沒有吃的,去挖藕、挖野菜、蓮蓬、菱角……吃這些野花式。”
這個樸實的農民並不知道具體原因是什麽,隻是覺得奇怪,“糧食在禾場裏還沒曬幹,下麵公社裏的幹部就把它們收起跑了,把群眾餓得死。糧食放在糧庫裏都爛了,他們把糧食收去的時候,上麵還有水啊。毛主席他老人家不知道啊,爛了好多糧食!”
周文勤不知道的事情,李金玉是知道的。此時,在荊州地委的通報中,周邊縣市已經出現大麵積餓死人,死亡人數一度急劇攀升。李金玉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頂住壓力,盡量將糧食留給民眾。
在采訪中,記者和當年的洪湖縣委副書記韓耀輝之間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當時的洪湖,自然災害的影響大嗎?”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洪湖氣候還可以,沒有受災。主要是洪湖縣委當時和上麵領導發生了矛盾。”
“是什麽矛盾呢?”
“上麵要糧食要東西,李金玉說我先要解決洪湖自己人吃飯問題,這樣就有了矛盾。”
“為什麽要跟洪湖要糧食?”
“當時鍾祥、荊門這些地方都餓死人了,洪湖沒有餓死人。”
“上麵開會要糧食,地委書記是薛坦,薛坦對我們說:‘我給你們磕頭也可以、作揖也可以,隻要你們給糧食。’洪湖縣那時大概50萬人吧。我說平均一個人你給我留下大概三十斤稻穀,剩下的我全部上交。薛坦說你洪湖不能這麽搞,最多隻給你們27斤。我說這樣算下來,一個人一天才幾兩米?老的小的怎麽辦?還要生產啊!當時就僵在那裏。”
“我走了以後,李金玉接著在那裏開會,他回來以後說不行啊又搞成27斤了,我說怎麽回事啊,他說沒得辦法。當時地委也確實難,沒有糧食。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洪湖和地委就發生了矛盾。”
這樣的曆史細節,周文勤當然也不會知道。但他知道,“洪湖受了災,他(李金玉)把糧食不賣,賣了群眾就要餓死。他跟上麵走了霸的(叫板、對著幹)。李書記說不管咋樣都要把群眾的壇壇罐罐裝滿。”
頂住壓力的李金玉熬過了最難的三年。這三年洪湖沒有餓死一個人,人口增長率在其他地區趨於零的情況下,反而出現高增長。

批鬥

大災荒剛剛過去,李金玉很快就因為自己的執拗付出了代價。
《洪湖縣誌》是這樣記載這段曆史的:1964年10月,中共荊州地委在江陵召開社會主義教育萬名幹部大集訓……認為中共洪湖縣委已經“爛掉”,對縣委書記李金玉進行了錯誤的、過火的政治批判。
不僅僅是在三年困難事情的“抗命”,在1958年之前推行搞活經濟的一些措施也成為李金玉“複辟資本主義”的罪證。
《荊州地區誌》記載:1965年4月,中央和省聯合調查組織對洪湖縣新堤鎮集貿市場進行調查,認為投機倒把活動猖獗,有“企圖複辟資本主義”等七大過錯。10月7日,荊州地區社教總團成立……全麵整頓以李金玉為首的洪湖縣委。
而韓耀輝等人,作為李金玉的同事和夥伴也一樣受到牽連。《中國共產黨湖北省洪湖市組織史資料》記載:1966年2月,由荊州地委組織的洪湖縣四清工作總團,在全縣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即“大四清”……這次運動,前縣委書記李金玉,副書記韓耀輝、馬香魁、徐偉,縣長辜呈清被錯誤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由此株連受重處分(指法辦、戴帽、開除黨籍、工作籍,留守查看、撤職、降職降薪)的國家幹部有341人……
史誌上的粗線條描述,遠遠無法顯示曆史細節的複雜和殘酷。簡短的數段文字背後,則是個人和家庭遭受的沉痛苦難。
韓耀輝回憶說:“縣裏開萬人大會,所有幹部都必須參加,揭發李金玉。把李金玉、徐偉留在大會上,叫他們交代問題。那叫小四清。真正四清在1966年,李金玉被人揭發,說他在洪湖搞獨立王國,搞反黨。我們幾個人就被搞成反黨集團了。洪湖的幹部90%都搞下台了,大隊書記都搞光了。李金玉就單獨被關到一個牛棚裏麵,我跟馬香魁被弄到了小崗農場種菜種瓜。徐偉、孫克惕他們在新堤勞動。我們後來都被弄到五七幹校,我們不是幹校成員,是建設勞動的,在小崗蔡家河。我是整整十年,老李是十五年。到1976年我才安排工作,中間我種過菜、賣過瓜,也當過社員老百姓。李金玉總是一個人,總和我們分開,上麵說不能讓你們反黨集團在一起。”
當年的縣委副書記,同遭批判的徐偉,甚至至今都不願回憶起當年的這段往事,麵對采訪要求,他托人捎話:“往事不堪回首,再回憶的話,隻不過是將痛苦再重溫一次,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而李金玉卻恰恰在下放農村的那些年,心情反而舒暢許多。“他和老百姓關係好,老百姓知道這是李書記,所以沒有人欺負他。縣裏的被下放的那些幹部,不管離多遠,都跑去看他。”李樹棠說。



劫後記憶

1978年,李金玉56歲。全國範圍內已開始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李金玉卻發現自己處境頗為尷尬且荒誕,因為他居然“無反可平”。
所謂“反黨集團”,隻是當時在大會上宣布,然後就開始批鬥、下放,整個處理過程,無任何正式文件,也沒有任何批示、簽字,更沒有讓他看見過。
這個老人1984年離休,默默無聞地度過了後半生。有關李金玉和洪湖的恩恩怨怨,史誌上沒有留下什麽太多的痕跡。
當年的一些老人保留下的記憶,也正隨著歲月流逝而逐漸消亡。“他好得很,群眾很多都念他的呀。我們這麽大年紀的都知道,年輕的都不知道,像你們這麽大年紀的都不知道。整個石碼頭就我大一些,其他都死了。”89歲的周文勤是石碼頭鎮僅存的接觸過李金玉的基層生產隊長。
他一直念叨的一件事情發生在文革期間,“七幾年的時候,紅衛兵鬥他,老百姓就護著他,讓他在大隊裏放牛,紅衛兵沒敢來。群眾們都說,這樣的好幹部再也見不到了,他不貪汙,要把群眾搞好,大人小孩都喜歡他,所以我們要保護他。”
2002年10月8日李金玉去世,悼詞是這樣敘述他的一生:
李金玉,男,漢族,山東掖縣人,一九二二年六月出生,初中文化程度,中共正式黨員,生前係我局離休幹部。李金玉同誌一九四零年八月在山東省掖縣參加革命工作,一九四六年九月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至一九八零年十月先後在荊門縣、鍾祥縣任區長,荊州地委辦公室副主任,監利縣委、洪湖縣委任書記;一九八零年十一月調至荊州地區長江修防處(後改名荊州市長江河道管理局)任副處長。一九八四年四月離休,二零零二年十月八日上午十點二十一分因病搶救無效在醫院逝世,享年八十歲。
李樹棠回憶說:“追悼會上,幾個老人都到了,走不動的都讓人攙著去了。聽到這樣的悼詞,老人家們都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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