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依樣畫葫蘆----寫實主義和理想主義的錯誤
“自然美”時所用的“美”另有意義，和“藝術美”時用的“美”不應混為一事。
自然混整無別，許多分別由人的觀點而來。比如真偽是科學家分別出來以便利思想，善惡是倫理學家分別出來以規範人類生活。同理，離開人的觀點，自然本無所謂美醜。
自然界唯一無二的固有的分別，隻是常態和變態的分別。通常所謂“自然美”就是指事物的常態，所謂“自然醜”就是指事物的變態。
舉例，用美麗的鼻子不常見來說明自然美的難，難在件件都合式。所謂“式”就是標準，就是常態，就是最普遍的性質。自然美為許多最普遍的性質之總和。就每個獨立的性質說，它是最普遍的；但就總和說，它卻不可多得，所以成為理想，為人稱美。
宋玉形容美人：“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美人的美就在安不上一個“太”字。
人們都以常態為美。健全的人體是常態；一般生物常態是生氣蓬勃，如山的常態是巍峨；水的常態是浩蕩明媚。同理，花宜清香，月宜皎潔，春風宜溫和，秋雨宜淒厲。
一般人認為自然美和藝術美的對象和成因雖不同，而其為美則一。其實是錯誤的，有以下兩個主張。
一是寫實主義。起於盧梭，以為上帝創造的東西本來盡美盡善，所以人最聰明的隻有模仿。文學的寫實派也是如此，完全照實來描寫，愈像愈妙。這種藝術觀的最顯著難點有兩個：其一是藝術的最高目的隻在模仿自然，自然本身既已美了，又何必有藝術呢？其二是美醜是相對的名詞，有醜然後才顯出美。如果你認為自然全體都是美，便否認了美醜的比較。
理想主義有見於此。故隻模仿自然的美，把醜丟開。美的東西中隻選擇重要的，瑣屑的應丟開。所謂理想主義和古典主義。古典主義最重“類型”，就是全類事物的模子。比如說畫馬，要畫的像一切馬。
藝術不像哲學，它的生命全在具體的形象，最忌諱的就是抽象化。
理想主義和寫實主義基本主張是相同的，都承認自然中本來就有所謂美，都重在模仿。可稱為“依樣畫葫蘆”。它們所不同者，寫實派以為美在自然全體，隻要是葫蘆，都可以拿來作畫的模型；理想派則以為美在類型，畫家應選擇一個最富於代表性的葫蘆。嚴格說，理想主義隻是一種精煉的寫實主義。
藝術是否從模仿自然美得來的呢？請注意兩件事實：
一、自然美可以化為藝術醜。如手法拙劣的畫筆下的長在藤子上的葫蘆；香煙盒上的美人形象......
二、自然醜也可以為藝術美。
這說明：藝術的美醜和自然的美醜是兩回事；藝術的美不是模仿自然而來的。
我們說“藝術美”時，“美”字隻有一個意義，就是事物現形象於直覺的一個特點。事物如果要能現形象於直覺，它的外形和實質必須融化成一氣，它的姿態必可以和人的情趣交感互鳴。這種“美”都是創造出來的，不是天生自在俯拾即是的。它都是“抒情的表現”。
我們說的“自然美”時，“美”字有兩種意義。第一種意義上的“美”就是上文說的常態，第二種就是“藝術美”。
“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境。”
法國畫家德拉庫瓦說的好：“自然隻是一部字典而不是一部書。”人人都有一部字典在手邊，可是用這部字典中的字來做出詩文，則全憑各人的情趣和才學。做得好詩文的人都不能說是模仿字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