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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變幻紅顏舊 2018-03-17 李大興 詩意與記憶

(2018-03-16 19:37:40) 下一個
 

 

我從一懂事就知道大學已經都關門了,不過人們言談中提到北大清華,還是肅然起敬。文革雖然如火如荼,人心中的觀念並不見得有多少改變。七十年代中我第一次進北大就喜歡上了燕園,那時我已是少年,北大已經恢複招收工農兵學員,但是校園裏人不多,刷滿大字標語的灰牆有些破敗。我大概是從北大西門經過辦公樓走到未名湖畔,一路感覺像走在一個很清靜的公園。回到家我很興奮地對母親講,她很平靜地回答我,“那是我上大學的地方”。

 

 

幾年前在網上看見一些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燕京大學女生的生活照,不禁看了半天。母親年輕時很喜歡照相,據她說以前有很多照片,我依稀中還記得文革剛剛開始時,她在家中過道裏高高的蜂窩煤爐燒照片的火苗。漏網的極少幾張照片裏,至少有兩張是她在燕京大學期間照的。一張是在照相館拍的全身照,我把它用在了去年出版的散文集《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後》封麵上;另一張照片小得看不清楚,是母親在燕京大學飾演話劇《日出》女主角陳白露的劇照。

雖然沒有照片給我看,母親還是很願意回憶她在燕京大學的歲月。教會學校在北京,中學最有名的是貝滿女中,大學自然是燕京。母親從貝滿初中畢業後,去慕貞女中上高中,這兩所學校幾乎就是燕京的預備校。據她的同學講,母親上中學時家境顯然很好,每天坐著黃包車上下學。不過她雖然是大小姐,學習卻很努力,功課也很突出,高中畢業被保送上燕京大學。她入學時進的是新聞係,但是沒有多久就因為肺結核休學了好幾個月,複學後轉入曆史係。

 

教會學校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有著相當重要的作用,早在整整一個世紀前的1918年,全國就有了約六千所教會學校,學生十餘萬人。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第二年成立了燕京大學。燕京大學從建校到被撤銷,隻有短短的33年,抗戰中還有近四年被日本憲兵隊查封,卻一直是中國的一流大學之一。

燕京大學的校園,最早是明清兩朝貴族皇家園林,燕京大學從曾任陝西督軍的陳樹藩手中購得,在這裏大興土木建了校園。如今北京大學燕園內那些中西合璧的老建築,都是在燕京大學時代蓋的。一所出色的大學,自然不是因為有美麗的校園,燕京大學的聲望,更多是與司徒雷登的令名連在一起的。司徒雷登的辦學眼光與舉措久已為人稱道,在我看來尤其重要的,是他對學術與思想多元的尊重與珍惜。教會學校創立的本意,自然有弘揚宗教文化的一麵,燕京大學的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也是有著濃厚宗教氣息的,然而司徒雷登早在20年代就尊重學生的信仰自由,把與宗教有關的課作為選修課,在1925年北洋政府、1927年國民政府明令禁止宗教課作為必修課之前。

所以燕京大學雖然是一所教會學校,卻與其他大學沒有多少區別,反倒因為是美國人辦的大學,麵對國民政府的管控,在保護師生的思想自由上更為有效。三十年代以降,抗日傾向、左翼思潮在燕京大學相當普遍,不僅在學生當中,也在部分教師之間。事實上不止在燕京大學,教會學校由於其外國背景,往往是政府軍警在彈壓時有所顧忌。不久前讀陳焜先生回憶文章,提到幾所教會中學的學生是1947年上海學生運動的主力。

 

母親沒有明確告訴我她是否是在燕京大學受到進步思想的影響,倒是說起她在療養肺結核時遇到一位學長,很談得來,彼此都頗有好感。母親是個很矜持的人,可以想象年輕時更是如此,她又言詞犀利,大約容易讓傾慕者望而卻步。從母親的敘述中,我可以感覺到她對學長是心存好感的,但是學長一直吞吞吐吐,沒有明確表白心跡。據母親說,學長很優秀,但是出身貧寒,家世差距大約讓他猶豫。

母親告訴我這些時,我還很年輕,隻注重故事裏暗生情愫,卻又彼此錯過的一麵。母親去世以後,我才想到需要了解這位學長本人,才發現他在青年時代深受左翼思潮影響。我想母親大概是受了不少他的影響吧,晚年她回顧自己的心路曆程時,說年輕時雖然讀了不少書,但是沒有讀明白多少,缺乏自己的見識。我倒不這麽認為,母親一生都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隻不過人太有主見時就容易偏激。母親也說她年輕時思想的激進,多少因為幼年喪母,在一個大家族中流動生活,感受到許多人情冷暖有關。

1941年12月8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的第二天,日本憲兵查封燕京大學,僅曆史係就有主任洪業、教授鄧之誠、學生劉子健等被捕。燕京大學從此在北平停辦了近四年,部分師生轉移到大後方,在成都開辦燕京大學分校,抗戰勝利沒有多久,燕京大學就在北京複校。

母親沒有南下,晚年她不曾提起這一段時間她在北平怎樣度過。父母那一代人經曆的事情太多,在各式各樣的高壓下,為避免多言賈禍,點到為止或者保持沉默都是尋常事。母親是有寫日記習慣的,一直到91歲去世前不久,她還在顫顫巍巍地寫。然而她的日記過於簡略,又用了許多代號,以至於不止外人,就連她自己,恐怕歲月太久遠的日記都看不出何所指了。唯一可以確知的是,母親和她的老師翁獨健先生有來往,而翁獨健先生據說在1942年就和中共北平地下黨建立了聯係。1946年,父親以中共軍調處代表團成員的身份,在北平聯係著名學者,發展青年知識分子去解放區。他在翁先生家第一次見到母親,很快母親就離家出走了。

 

 

 

在我上北大之前,不記得母親去過北大,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人往往有意無意地避免觸景生情。唯一的例外是在1980年我考入北大曆史係後不久,有一個星期天母親主動提議去當時坐落在二院的曆史係辦公室。我陪她走進無人上班,靜悄悄的二院。在從南頭數第二間西廂房前,她駐步良久。那是一件深鎖的儲藏室,四十多年前是她住過的宿舍。母親告訴我,這裏是靜園,現在的一、二、四、五院是燕京大學女生宿舍,三、六院則是後來增蓋的。

 

 

靜園的四個院落並不大,但燕京大學女生數量不多,我查了一下,1933年時大約250名。因此學生宿舍相當寬敞,一間屋大多隻住兩個人,而我上學時每間屋一般住八個人。我到美國以後,便知道當年司徒雷登是比照美國私立大學各方麵的水準建設燕大,大約與此有關,當時燕京大學的學費和夥食費 比清華、北大高不少,三十年代中期一年需150元。不過燕大並不是貴族學校,很多學生家境一般甚至貧寒,靠各種獎學金完成學業。其實母親上學時家道中落已久,隻是由於她的外祖父齊耀珊的聲名,也許還有些實際的資助,一直支撐著表麵的光鮮而已。據母親回憶,她上大學時很節省,從不吃零食也不買衣服和化妝品。

 

我前年在微信群結識北大同年級校友邱明金兄,一見如故,他是國內蒐集北京大學史料最多的私人收藏家,同時也收藏了不少燕大的史料。我在他那裏看過不少名冊、紀念冊、回憶文章等。看著那些遙遠陌生的名字,我曾經對明金兄講,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足夠的史料,寫出某一個係、某一個年級北大或者燕大學生的個人史。我尤其關注的是女生後來的命運,這倒不僅是因為母親當年在燕大讀書,也是由於女性更容易在曆史中被湮沒,而她們的際遇有時更多折射出一個時代的深層。

我的這個心願似乎不大容易實現,大多數當年的燕京大學女生沒有留下記錄,她們的人生軌跡消沒在人海中,如今身世已很難考,難得有一位劉德偉女士留下一本回憶錄和幾百張照片。劉德偉的曾祖父是清末福州知府,父親曾任國民革命軍第十軍軍法處少將處長,母親是同盟會員。因其父廉潔,家中子女又多,她一直倚仗教會提供的貸款讀大學。畢業後,她回到武漢任中學老師,抗戰爆發後被選為全國基督徒聯合會代表,出席在美國的世界青年第二屆代表大會。劉女士在美國全國巡回講演報道中國抗日情形,我不知道是不是當時第一人,但無疑是先驅。在三十年代,極少有美國人見到過她這樣教育良好,英語流利,充滿熱情的中國知識女性。各地接待她的人中,不少後來成為她終生的朋友。

巡講結束後,劉德偉去威斯康星州麥迪遜和正在那裏攻讀經濟學博士的未婚夫向景雲會合。婚後她去芝加哥大學讀了社會學碩士,專攻社會福利行政,然後就和夫君一起返回戰爭中的祖國。回到大後方後,她在行政院善後救濟總署賑恤廳任社會救濟福利組主任,後在內遷成都的金陵大學社會學係任教。

抗戰勝利後,劉德偉1947年在聯合國資助下創辦上海兒童福利促進會,為棚戶區貧苦兒童謀福利,那是她一生中工作最快樂的時光。上海解放前夕,威斯康星大學邀請向景雲前去任教,但是向景雲和她聽從地下黨朋友的勸告沒有去。大約劉德偉舍不得自己的事業,也期待著在新政府下繼續做社會福利工作。隨著政局變化,1950年劉德偉離開上海兒童福利促進會進入上海市民政局任專員,時任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許諾她政府會繼續兒童福利事業。從事幾年社會救濟工作後,她因為潘漢年一案在政治運動中不受信任,被降職調到一所問題兒童教養院。

 

更大的苦難在1957年開始,劉德偉被打成右派分子,第二年從上海發配到甘肅省定西縣勞動改造。她竟然沒有餓死在那裏,而是於1961年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在當地縣委組織部長的默許下逃離。劉德偉幾經輾轉,終於到昆明和家人團聚。後來她作為摘帽右派轉任中學英語老師,然而不久後文革開始,她再次受難,被打得多處受傷,自殺未遂。讀劉德偉回憶錄《一粒珍珠的故事》可以想見,她是一位身心都很堅強的女性,最終能度過艱難歲月,在1979年得到平反,然後在雲南工學院又教了幾年英語。

她退休時已近76歲,1993年被女兒接到美國後,依然熱心公益,在馬裏蘭州參與創辦一個教育基金會,資助雲南貧困兒童上學。後來她回到昆明,親自落實資助,幫助了近百名中小學生。劉德偉90高齡還在工作,為社會服務精神浸透在她的生命中,這固然也有其家世淵源,但與她在燕京大學的歲月關聯更深吧。

 

劉德偉深受傳統的讀書報國意識影響,中學時就讀過宣傳共產主義的小冊子,留學歸來後 曾在國民黨政府部門工作,對官僚習氣難以接受,才去大學教書。向景雲早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獲威斯康星大學博士,專攻土地經濟學,在當時中國學人中十分少見。他回國後一直是政府官員,但是自律奉公,厭惡抗戰勝利後的腐敗,解放前夕更是直接與地下黨聯係,幫助保護城市。他們對新政權滿懷期望,曾以為在和平環境中他們能夠從事喜愛的事業並一展所長,然而他們的留美背景、在國民黨政府的任職經曆在政治運動接連不斷的時代是不見容於世的,他們能夠幸存已屬不易。劉德偉在回顧了一生的事業與家庭後說:“這一些事實讓我認識到我的這一生的努力,是一個失敗者。”不過人生往往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成敗能夠評說的,劉德偉在坎坷中的堅持與堅韌,呈現出非常際遇裏非常人所及的信念與頑強生命力。雖然個人在大時代裏很多時候無能為力,但她畢生保持樂觀積極的態度,因此她在饑饉蔓延時能夠以自己的努力離開定西。

也許,最令人感動的是他們終生不渝的愛情。劉德偉與向景雲從相識到死別凡一甲子,結婚54年,期間有17年分居兩地。向景雲五十年代任南京食品工業學院院長,妻子被打成右派後,他因為不肯和她離婚,被撤職並且發配到昆明,在雲南省農機研究所翻譯關於農機方麵的資料。那時拒絕和右派份子離婚是立場問題,盡管向景雲的專業知識在當時很少有人具備,盡管他留美時的的老朋友,時任農業部副部長的楊顯東想調他進京,發揮他的特長,終因此化為泡影。然而,正是他的堅定不屈才保住了家庭,也給予被流放的劉德偉求生的力量。

 

 

像劉德偉這樣以回憶錄和照片留下一生完整文字與圖像的燕京大學女生即使不是絕無僅有,至少也非常罕見。幾乎同樣重要的是她的長壽,使她得以親曆並記錄近一個世紀的滄海桑田。在一定意義上,她的個人經曆,已構成一個那一代知識女性命運的案例。更多的人灰飛煙滅,後人隻能從殘存的支鱗片甲裏試圖重構逝去的背影與場景。

母親在她的最後幾年裏,經常和我同長長的越洋電話。零零星星地,我聽她講過天津齊家的繁華。她對我的狗的關注超過對我日常生活的興趣,也由此講起她小時候 家裏的金毛犬、私人英語教師、音樂課等等,聽上去倒也依稀仿佛關於民國深宅淑女的電視劇。她睽違近半個世紀後第一次看見齊家故居,就是在一部電視連續劇上,相對保存完好的宅院成為影視拍攝現場,是如今常見的事。

我一直勸母親寫些回憶,但是她從來沒有答應過我。於是她一生中的一些關鍵時刻與選擇,最終走入語焉不詳之中。母親提起過 抗戰結束後,她曾經有機會去美國,但是她沒有去,後來選擇離開北京,從西山去解放區。母親不肯說得更詳細,我也就沒有問。有時人不願意回憶,或許是因為心中有隱痛吧。

母親晚年心境平靜,但話語依然尖銳。我隨著年齡增長,逐漸體會到一個人在一生過程中不同階段 可能有巨大的差異。我多少能夠想象母親年輕時性格中有很激烈的一麵,我隱約能夠感覺她當年的選擇很大程度上受左翼思想與個人情感影響,事過境遷後,回首一片空曠。

抗戰勝利半個世紀後,母親第一次來到美國。在此之前 母親對美國一直有很好的印象,翻譯小說、好萊塢電影 往往是她念念不忘的。然而時間無情,英語已經基本忘光,在七十多歲上,一個新的國度、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是很難適應的。她住了半年就回北京了。因為來過,也就沒了念想。之後的十五年,母親在北京安度晚年,我每年回去探親,看著她一點一點老去。

 

小時候父母有不少朋友都是讀教會學校,他們多像母親那樣對美國懷有好感。我很早就感到早年教育對他們的影響,雖然那時流行說教會在中國辦教育是文化侵略,長大以後,才明白那是教育的成功。與哈佛大學對接的燕京大學,當年在世界範圍內也是一個成功範例。二十世紀上半葉,相當一部分教會大學在中國有很好的聲名,在北京還有輔仁大學,在上海有聖約翰大學、滬江大學,在南京有金陵大學和金陵女子大學,在蘇州有東吳大學,在杭州有之江大學。不過隨著革命成功,冷戰開始,追隨蘇聯老大哥,反對美帝國主義,教會學校很快被全麵淘汰。燕京大學雖然早在1949年就宣布脫離教會,最終沒有逃脫1952年院係調整中被裁撤的命運。

 

從此燕園成為北京大學的校園,一甲子後的北大學生遠不是都知道這段曆史。前幾年北大鬧著要拆掉靜園一院至六院辦“燕京學堂”,引起軒然大波,眾多校友反彈。當時令我驚訝的是,許多校友不知道靜園這個名字的由來。

靜園終究沒有被拆除改建,雖然暫時塵埃落定,曆史係辦公室等靜園的老住戶們早已遷走。2015年早春我重返母校,在鐵將軍把門的二院門口照了一張相。我趴在門縫上往裏麵張望了一眼,院裏雜草叢生。

 

 

進不去二院,隻好在靜園草坪走一走。靜園一至三院在西,四至六院在東,中間從北到南夾著長長一片草坪。新世紀的北大熙熙攘攘,比1980年不知熱鬧了多少。二月發黃的草坪,經過一個冬天,幾乎被踩平,枯草緊貼著地麵。我想起1980年,曾經和一個女孩在這裏散步,告訴她這裏也是我的母親散步的地方。那一年 我們走在這裏,想象著燕京大學女生穿著陰丹士林藍旗袍的樣子,草坪安靜而翠綠。在二十歲時,四十年前的風景遠到讓人無法想象,而在2015年,我已經可以理解並且感受到那種遙遠。看著牛仔褲和各種顏色的羽絨服,當年藍製服的海洋恍如隔世。

 

那是我十幾年來第一次回北大,此後倒是常來常往。在一個黃昏,我從西南門進去,那一帶是我上學時的學生宿舍,本應該是最熟悉的地方,然而當時的宿舍樓已經拆得一棟都不剩了。我穿行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望著前麵走路匆匆的年輕背影,在暮色裏,時空陌生,過往已無蹤跡。有那麽一瞬間,我眼睛忽然一熱,就口占了四句詩,本應是頷聯和頸聯,卻一直沒有完成:

 

愛恨情仇終逝水

悲歡合散已秋山

風塵變幻紅顏舊

歲月流沙白發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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