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幾乎家家都種有這休斯頓的市花,喜歡木玉蘭的淡雅,純潔,清香。。
這棟網上的老房子很像二伯伯家,1946年,由安琦表姐當時的未婚夫,後來的先生,楊紀珂教授親自設計,施工的第二棟房子,是紅瓦頂。97年我從美國回家探親前,就拆除了。
記得1966年酷夏的那個上午,那條高坡鵝卵石民國路旁,大樹上的知了一早就開始熱得吃不消,‘知了知了’一片聲地聒噪著。叔伯伯是乘夜車從蘇州趕到南京,一早就去了市房管局,排著長隊把58年私房改造後,被允許保留的老宅裏半棟自住房交了公。叔伯伯是交過房子後,才匆匆趕來老宅我家吃了個中飯的。飯間她憂心重重地和父母交談了一會兒後,午後就要趕回蘇州。中飯後,父母都還要去上班參加運動,姐一早去了學校,中午也沒回家,我就送叔伯伯去鼓樓32路車站,好去下關趕下午回蘇州的慢車。
在站台上,來了好幾部車,都擠不上去,後來我總算使上了全身的力氣,才在蜂擁而上的人群裏,把穿著汗漬斑斑短衫,近七十歲瘦弱的叔伯伯好不容易推進了車門。十四歲的我站在永遠擁擠的32路電車站頭上,對著擠在車廂裏喘不過氣來的叔伯伯,揮著手,也不知她是否看見了。我一直目送著像沙丁魚罐頭般,緊緊塞滿人的32路電車勉強關上了車門,慢吞吞起步,搖搖晃晃地開遠了。
文革開始後,老百姓基本上相互都斷了來往,文革結束前的兩三年裏,我媽和我姐趁出差機會,先後去蘇州拜訪過二伯伯和叔伯伯,而我卻沒有。至今腦海裏還清楚留著那最後一次與叔伯伯的見麵和送別(二伯伯還是上小學時見的)。那時滿大街的,正破四舊,叔伯伯的短發是臨來南京前自己剪的,身上那件陰丹士林大襟短衫也是那幾天裏,從長衫絞短後,大針長線趕著,自己重新翹邊縫製的。後來,母親常提起住在蘇州的二伯伯和叔伯伯,晚年生活是非常節儉的。在我的印象裏二伯伯和叔伯伯在南京老宅居住時,她們的衣著都是早已過時的長衫,或舊衣改短的,房間裏所用的家俱也是老舊的。
從安琦表姐的文選裏,讀到她的外公,二伯伯和叔伯伯的父親- -民國教育家袁希濤(我外公的長兄)光緒31年輔助馬相伯籌建複旦,累積負債六千餘兩銀,無人承擔,都是由袁希濤大外公獨自一人,逐年償還,多年全家人都過著節衣縮食的清苦日子。從表姐們回憶父母親的文章裏也讀到汪懋祖教授和二伯伯除了傾心傾力出資辦學,還經常慷慨解囊,幫助貧苦學生和生活困難的鄰居們,而二伯伯夫婦自己一生的家庭生活卻是極為樸素節儉的。
77年,二伯伯83歲過世後,叔伯伯被安琦表姐接去北京同住,還幫著安琦表姐看顧過表姐家出生不久的外孫,有福享受到晚輩孝順的溫馨日子和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了。
“二伯伯”家的兩個女兒,我的安琦表姐和安琳表姐都長得非常像母親,清秀的五官和精致苗條的身材,說話和舉手投足之間,滿滿是腹有詩書氣自華,民國大家閨秀的風度。我之所以要提到民國,是因為像我和我姐這代在紅旗下出生長大,或49年以後出生的幾代人,經過一係列人鬥人的運動,然後又是一切向錢看的洗禮和熏陶,是很少有人再有表姐她們那代人的氣質和修養的。
我和安琳表姐一家多年相處有如家人,但是我和安琦表姐並不熟悉。住在老宅裏二十多年,一共也就見過她幾麵吧。隻是記得安琦表姐和她母親,姨母,妹妹一樣平易近人,說話輕言慢語。安琦,安琳兩位表姐都和我媽很親近,見了麵,總有說不完的話。印象裏,最深刻的是文革中後期鄧小平複出的那幾年吧,我媽剛從鄉下調回城裏。安琦表姐在去蘇州看母親的途中,在南京下車去林學院看妹妹,再和安琳表姐一起來老宅看望我媽這個XY阿姨,文革裏,親友如有幸重新見麵,都有死裏逃生後的感慨。
碰巧我也從鄉下回家,那次見到了安琦表姐。她很關心我和我說了不少話,細細問了我在鄉下的生活,還告訴我她的兩個女兒(在美國出生,和我姐倆差不多年紀)也在東北農村插隊,那裏地廣人稀,土地肥沃,冬季很長。。表姐還問我在鄉下有沒有讀些什麽書,我搖搖頭說沒有。表姐認真地看著我說,年輕人還是要想辦法多學些文化,知識總是有用的。
後來我跟著電台英語講座學英文,應該也是從那次和安琦表姐談話裏得到的啟發。72年尼克鬆第一次訪華後,各省電台先後開辦起了外語學習講座,英語教完二十六個字母,日語教完五十音圖,毛還活著時,就學Long live Chairman Mao, proletariat。。 毛沢東萬壽には境界がありません…。我那時還在鄉下種地,也不知什麽時候能熬出頭,加上那年頭,除了毛選,書店裏什麽書都買不到。想著表姐說的知識總是有用的,好不容易電台裏讓學點兒知識了,還不趕緊抓住個機會。這就是我自學英語的開頭吧,後來也因此改變了人生(當然能有信心,堅持學習下去,後來也還受到一位知青學長的影響和鼓勵)。
那天安琦表姐還特意走到院子裏,隔著院牆踮起腳,對著後麵的那棟兩層帶閣樓的清磚紅瓦居民住宅樓看了又看,還問我了兩次,那棟樓是不是XX路XX號啊(好像她不太相信,要向我反複證實)。。我點點頭,還告訴表姐,老宅和那棟樓本來是沒有隔牆的,是後來那裏住的人越來越雜了,文革前才不得不把兩棟樓隔開了。表姐聽了,沒有說什麽,隻是默默地點點頭。
那天我並不知道安琦表姐墊起腳尖,仔細打量很久,隔壁那棟樓其實也是像老宅一樣,原本是二伯伯家的私產。更不知道那棟樓是安琦表姐當時的未婚夫,後來的先生楊紀珂教授親自設計和建造的,本來那第二棟樓還是二伯伯想要送給安琦表姐的結婚禮物呢。1946年,二伯伯夫婦為建造這第二棟樓時,用盡了存款還借了貸,幸好當年施工時,是年輕能幹的楊紀珂教授親力親為,降低了不少蓋房成本。等到貸款還清了,這第二棟房子由於是出租房,58年就被政府全部收歸國有了。大概因為那棟房子裏住了七十二家房客,不是自己的房子,誰也不愛護,各家就是搭個披屋,建個廚房,搶著占地兒,雜七雜八地搞得麵目全非了,難怪那天表姐認不出來了(文革後,我家住的老宅也一個樣兒)。
我從小長大至那次回國前,竟然從來不知道那第二棟房子的曆史。直到讀了安琳表姐送我的兩本,兩位表姐的家族回憶後,才恍然大悟,為什麽二伯伯家老宅和毗鄰的那棟二層樓,各自的院門開在不同的兩條路上,兩個院子原來卻是相通的,還擁有同一個水表,歸根到底兩棟房子是同屬 二伯伯家一個房主的。記得二十多年裏輪到我家收水費,我或者繞路過去收,或者從老宅的廚房裏爬窗跳過去收。
現在想起來,對於二伯伯家第二棟房子,多年我從未聽說過,不知底細,應該也是二伯伯作人的胸懷和風度吧。房子被收走了,心裏再痛,也是不能改變的現實,那就接受,放下不提了吧。文革開始了,不允許老百姓擁有自己的一點私有資產,二伯伯就讓叔伯伯乘夜車立即趕到南京,把最後的半棟自留房早早上交。二伯伯這樣大智慧的人,劫難來了,首先想到的是設法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突然想到,在如今美國瘟疫橫行的日子,是否也應該學習二伯伯的民國老知識分子精神,平心靜氣接受不能改變現實,放下之後,求生存呢?)。
從安琦表姐的文選裏讀到,1957年時,楊紀珂教授對科研體製誠懇地提了意見,在文匯報上發表過文章,反右時被批為毒草。幸好周總理為那批1955年後回國的留學生說話,說他們為愛國而歸,對國情不太了解,說錯了話,應不予計較。但是文革後期,表姐還是被告知,她的先生楊紀珂教授在反右運動中,還是被“內定右派”。
楊紀珂教授當初隨科大搬到安徽,學校隻分配了一間9平方米的小房間。冬天很冷,生個煤餅爐子,有一天夜裏他差點兒煤氣中毒。表姐還細細描述了在那間9平方米的小屋裏,她和先生,二女兒一起過春節,雖然不是全家團聚,(大女兒和小兒子在北京)安徽可以買到農民私下出售的農產品,大年三十燉了一隻老母雞花生湯,抄了幾個菜,大米飯,年夜飯吃得其樂融融。還有楊紀珂教授從合肥回北京,想著北京主要吃粗糧,大米金貴,就帶了一袋大米回去,經蚌埠轉車,天黑過鐵路時,摔了一大跤,手臂摔斷了,幸有同路的科大老師幫助去醫院包紮,一路護送回家。。。
文革中表姐在中關村教授樓裏的一套住房裏,被造反派摻沙子,搬進來另外二家人,一家四口人,另一家仨口人。因為表姐的善良寬容,在有限的空間裏,三戶人家共用一個廚房,一個廁所,卻能和睦相處。表姐還記錄了不少與同單元兩家鄰居相處的趣事,鄰居家的小二子常在表姐家裏吃零食,享口福,一天看到表姐家飯桌上放了一塊白脫油,以為是蛋糕,就自顧自吃了。等到表姐的大女兒回來找自己還舍不得吃的白脫油,卻到處也找不到時,隔壁小二子的媽正愁小二子怎麽突然就緊著拉肚子了呢?。。。
安琦表姐,至55年11月,和先生楊紀珂教授,帶著一個6歲,一個5歲在美國出生的女兒從羅湖進關回國後,和中國的那代知識分子一起,經曆了57年的反右,三年困難時期,四清,十年文革,不能作本專業研究,下放勞動,兩個女兒,一個小兒子(回國後出生的)都當知青。。。她的人生道路並不平坦。但是安琦表姐一生遵守父親汪懋祖教授的教導:愛國,敬業,寬以待人,嚴以律己,母親袁世莊(文中二伯伯)的教導:誠懇,謙虛,守信,作一個正直的人。
這是我所知道的金陵老宅裏,第二代 ”Wellesley“ 學人,安琦表姐的部分故事。
本文參考二伯家大表姐安琦遺作《汪安琦文選》,小表姐安琳遺作《我家的故事》。願兩位表姐在天堂安享永生的平安和喜樂。
後院花兒盛開,大自然還是一片生氣勃勃的。
未完待續
原創拙文,請勿轉載,謝謝!
如您有時間,請點擊以下視頻,靜心聆聽欣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91RX2LhY8s
Jacqueline Du Pré - Bruch: Kol Nidrei, Op. 47
再請欣賞我們村裏小河裏的《魚樂》,這兩天在村子裏走路去喂鴨子,結果鴨子們吃飽了,遊走了,魚和烏龜來吃玉米,鳥食了。
隆隆的機聲是割草機在割草。
二伯伯和她的先生那輩民國精英知識分子對中華民族的無私奉獻將流芳百世,永垂青史。
聞香的評論太經典了,讓我們同聲禱告。
God, grant me the serenity to accept the things I cannot change, the courage to change the things I can, and the wisdom to know the difference.
現在是時候檢討我的網名了,我家姐倆,我從小就向往當姐姐,所以老了,就給自己取了個姐姐的網名,其實與我更加實際的網名應該是小溪蝸牛,這不正在已蝸牛的速度和網友們互動,寫文嗎?
清純妹妮一定還在家上班,多保重,祝你闔家安康吉祥!
我的外公兄弟三人,他居中,我這寫得是他哥哥,也就是我大外公家的事,大外公家是書香傳家。我外公這二房,到了我這輩差點兒就傳不下去了。我和我表姐其實是兩代人的區別,我是屬於49年以後出生的幾代人。
二伯伯真是胸藏文墨懷若穀,讓人佩服。Reinhold Niebuhr最經典的禱詞在他那顯現了。
文革不堪回首。
問好,多保重!
“姐姐家折射了中國老一輩精英的勤奮,律己,奉獻,報國精神。父母恩愛,姐妹融洽,兄弟相幫,這才是中國應該弘揚的傳統文化”。
我能夠有今天真是神的恩典和指引,感謝主!
禾兒說得對,當初的老留學生國外完成學業,是信奉科學教育救國,可以說百分之90以上,都回國用學到的知識報效國家,孝順供養父老,弟妹的。老留們當年對新政府也是充滿信心的,但是沒多久,運動一個一個,老留們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不少,他們當年回國前是絕對沒有料到的。
小小對我真是過獎了,我說的是我外公長兄家的故事。二伯伯和我媽雖是同輩,二伯伯的女兒和我媽年紀差不多,她們那輩人是受民國傳統教育。是受仁,義,禮,智,信 熏陶的。
我外公的孫輩像我和我姐似的,都沒讀到什麽書,書香門第的香火差點兒就斷在我們身上了,人都是受時代影響的,經過文革的老三屆大多數人哪裏還有什麽氣質和修養啊。
文革開始起,中華民族幾千年信奉做人的起碼道德準則,都被踐踏一地。人都變得越來越自私。想盡辦法為自己謀利。當年住的是公房,反正不是自己家的房子,誰也不去愛惜。都是想著法子,互相傾軋,搶占公用的地方。文革前的睦鄰互助關係在變成大雜院的老宅裏被革命革得一幹二淨。
我也是看到網上不少國人還在美化文革,希望回到過去按計劃供應,吃大鍋飯的時代。我就寫些真實的人和事,不誇張,都曽經真真實實發生在中國百姓人家。希望更多的人看到,明白中國不能再有文革和暴政。
我在Wellesley College網上找了很久,隻找到宋美齡的照片,就是沒找到二伯伯袁世莊的照片,這張照片真是太珍貴了。這張照片會登在我下篇博文裏。再謝!
小溪家族幾代老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氣質修養,特別是他們對中國人民的教育、科研事業所作的貢獻已經載入史冊,定將流芳百世!
小溪姐姐說的是,現代人很少有小溪姐姐的二伯伯、叔伯伯那代人的氣質和修養,不過,能感覺到小溪姐姐有這樣的氣質。
姐姐家的故事就是那個年代知識分子家庭的一個縮影,令人感歎!
這些真實感人的回憶錄很珍貴,應該記錄保存下來,姐姐你慢慢寫,我們慢慢看。
欣賞Jacqueline的大提琴,特別是那首“殤”,每每聆聽令人動容。那天看了姐姐聽大提琴曲“離騷”後的留言也為之感動!同好:))
“79年,二伯伯83歲過世後,叔伯伯被安琦表姐接去北京同住,還幫著安琦表姐看顧過表姐家出生不久的外孫,有福享受到晚輩孝順的溫馨日子和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了“。大讚這樣尊老愛幼的品行!看到現在國內有些年青人對待父母的不孝行為,令人寒心啊。
當初選擇了回國,而不是留在物質生活優裕的環境裏,是做好了吃苦的準備的。
問好小溪姐姐,德州疫情回升,少出門,保重身體!
"49年以後出生的幾代人,經過一係列人鬥人的運動,然後又是一切向錢看的洗禮和熏陶,是很少有人再有表姐她們那代人的氣質和修養的。"還真是。
這個係列的文學色彩很濃,從文字裏就可以看到生動畫麵和人物的心理,非常不易。
畫麵感比如:
叔伯伯的短發是臨來南京前自己剪的,身上那件陰丹士林大襟短衫也是那幾天裏,從長衫絞短後,大針長線趕著,自己重新翹邊縫製的。
心裏描寫的細膩比如:
二伯伯這樣大智慧的人,劫難來了,首先想到的是設法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突然想到,在如今美國瘟疫橫行的日子,是否也應該學習二伯伯的民國老知識分子精神,平心靜氣接受不能改變現實,放下之後,求生存呢?)。
那個時代的好些知識分子即使受到了種種不公平的對待和磨難,始終堅守做人做事的原則,這是人間的正氣,讓人敬佩!
同意樓上所有的朋友,在音樂中慢慢品讀小溪又一篇真情實感的曆史回顧文,感慨,感動。
感謝如斯讀文留言鼓勵,同感,但願二伯伯家的家訓留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