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綿綿,後院成了小池塘,就在家裏接著寫過去的故事。。。
從揚州北碼頭坐江輪到了南碼頭,下了船,就進了鎮江。文芳姐在前,大鍋鍋在後(大哥哥,文芳姐大弟,鎮江揚州話)。他悠哉悠哉地,就一擔子把文芳姐和他父母送我家的蛋類,蔬果還有我這個好吃好講,整天嘴巴不停的4歲小霞子(鎮楊話,小孩子)挑到了我家大門口。大鍋鍋剛卸下擔子,我立刻從籮筐裏爬了出來,手裏攥著一大把綠蓮蓬,跟在文芳姐身後,連蹦帶跳地跑進了家門,一邊開心地高聲大喊:“阿布,姆媽,佳佳,吾伲最來啦”(滬語,外婆,媽媽,姐姐,我們回來了)。這大概也是我人生第一次體驗到遊子歸家的歡快和欣慰,雖然小小的我跟著文芳姐不過離家才幾天。
阿布樂啦咯辰光,吾伲佳美樂啦屋裏廂,塞剛上海艾窩(滬語,外婆在世的時候,我們姐妹在家都講上海話的),但隻要一出家門就說鎮江話。鎮江話,揚州話,南京話, 徐州話基本相似,都是江北語係與普通話更接近,北方人易懂。隻是江北話與普通話的語調不同,還有部分字詞的發音不同而已。京滬線過了鎮江後,再往上海去的方向是吳語係,大部分北方人聽吳語就像聽天書或外語,基本是聽不懂的 :-) 。
大鍋鍋在我家吃完飯後,就告別回自己嘠(家,鎮揚話),他和一個同鄉都年輕沒結婚,倆人搭夥租住在離蘇醫大門口,他皮匠棚不遠的一間民宅裏。外婆,我媽,文芳姐還有我姐倆送他到門外,外婆和我媽又謝過大鍋鍋從家裏挑來的,阿爹,阿媽送的活雞,新鮮鴨蛋雞蛋,時令蔬果。大鍋鍋也替他父母弟妹謝過我家送他家的厚禮,再三說鄉下東西不擋事(不算什麽),不像城裏樣樣要花錢買,他家裏雞鴨快上百,雞蛋鴨蛋每天撿撿幾十個,蔬果自家菜園種的,魚,蓮藕老菱是莊上水塘裏養的,鄉裏人是吃也吃不完的。可惜鄉間這種世外桃源的好日子,沒幾年就消失了。。
我下鄉插隊那八年裏,農人每戶養幾隻雞都是上麵有明文規定的,而每個公社的土政策又是不一樣。農人家養的雞少,生的蛋哪舍得吃,都是等雞下了蛋,攢著拿去供銷社賣了錢,再買煤油火柴針線的。記得下鄉不久,大隊知青學習班裏,貧農老孫頭,來憶苦思甜實話實說,“解放前,春種秋收大忙天,給地主家幫工起五更睡半夜,農活很辛苦,但是大米飯,韭菜炒雞蛋,鹽水煮白肉,紅燒魚隨你吃飽”。老孫頭接著問知青“你們知道我們鄉下作田人什麽時候最苦啊?”,知青們七嘴八舌猜,老孫頭都一 一搖搖頭,清清喉嚨高聲講,說是那年提前進入共產主義,鄉裏先是大辦食堂,後來糧荒餓死人的日子,討飯都沒處討,村村無炊煙,野狗吃死孩子都吃紅了眼。我們知青們聽了都麵麵相覷,暗自吃驚,老孫頭這可是公開攻擊大躍進啊,在城裏那就是反革命了,卻見幾位一起開會的大隊幹部一邊抽煙,一邊連連點頭稱是。後來知青們在田頭場院人家,處處常常聽到農人們講述和老孫頭大同小異的‘憶苦思甜’,也就知道那些年月裏農村餓死不少人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不是天災是人禍。
我反複嘮叨過去的事情,不是人老話多,也不是揪著過去的事不肯翻篇兒。而是作為親曆那些歲月的人,總覺得有份責任,盡力說說我知道的曆史真相。也是希望那些苦難,那些人鬥人的運動,再不要發生在我深愛的故土和人民身上。以下轉回正題,先說文芳姐帶我回到家後,發生的第一件事。
文芳姐一到家後,就裏裏外外打掃衛生,擦洗門窗,忙得不亦樂乎,因為過幾天後,上海當語文老師的小姨就要帶她新婚夫婿一起回鎮江來看外婆了。我媽已經給新婚夫婦預訂好了蘇醫招待所的房間。文芳姐也在小姨和小姨夫到來的前一天,預先作好了熏魚,鎮江肴肉,南京桂花鴨,栗子紅燒小公雞,冰糖蹄膀,油爆蝦,燉老母雞湯。。到時當然還有炒菜,那是要現炒現吃的。。
小姨和小姨夫當晚的夜車就要到了,那天早飯後,家裏已是窗明幾淨,外婆看文芳姐又在吭哧吭哧用去汙粉擦還是鋥亮的鋼盅鍋,就剛依 “歇歇哇,伏搖嘠沙都,屋裏廂老清爽了。”(滬語,就講她,“休息吧,不要這麽累,家裏很幹淨了”)。
文芳姐看外婆在自己梳頭,就趕忙洗了手,擦幹淨後,給外婆篦頭發。外婆梳粑粑髻的長頭發又黑又亮,時不時地,文芳姐會在外婆梳頭的時候幫幫忙。她倆也總在這個時間,聊聊心裏話。外婆閉上眼睛,享受文芳姐幫她篦頭發的舒適,過了一會兒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文芳姐馬上問 “阿布作涅歎氣啊?” (外婆,為什麽歎氣啊?文芳姐跟我們小孩的上海話叫外婆,作涅是鎮揚話,作什麽),外婆說:“吾 心裏廂勿大適宜( 我心裏不舒服),小妹妹(上海的小姨)結了婚,慢慢交要有苦頭吃了”。文芳姐一邊慢慢給外婆梳理著頭發,一邊用江北上海話問外婆,“哪能會呢”?外婆就一五一十講給文芳姐聽,說這個新婚的小姨父在我們去鄉下幾天裏,出差順路回揚州老家(小姨夫是文芳姐的老鄉,還同姓,住在揚州城裏,他倆並不認識),途徑鎮江到家裏,算是是婚後,新郎官第一次上門了。外婆說“新郎官第一趟上門,兩隻手蕩伐蕩伐就來了”(兩手空空,什麽禮物不買就來了,滬上江浙一帶老規矩,新女婿第一次上門是要給女方父母送見麵禮的,禮物輕重無妨,是個尊敬長輩的禮數。而新女婿往往都是要麵子,帶的禮物總是盡心盡意的)。其實小姨夫和小姨軋朋友時,他也自己出差啥的,來過鎮江幾次的,都是小姨預先給他買好外婆喜歡的上海點心什麽的帶來。外婆又歎口氣,看看我在一邊,一聲不響地自己白相(玩),就繼續對文芳姐往下講。外婆滬語絮絮叨叨, 文芳姐和我(看出來了吧,我從小就喜歡多管閑事噠)卻都聽了個一清二楚。意思大概是這樣的,外婆其實並沒有怪罪小姨父作為新女婿第一次上門不帶禮物,外婆是通情達理的人,還為小姨夫解釋說“伊(他)是出差順路,工作忙,年紀輕的南寧(男人)大概也不懂買東西吧”。
以前小姨夫幾次來家裏,文芳姐都是按外婆我媽的意思,格外添加好菜招待的。這次來,因文芳姐帶我回鄉,就不在家請他吃飯了。我媽就帶了外婆,我姐,請小姨父去鎮江大市口淮陽名菜館- -宴春酒樓吃飯。外婆說,小姨父很會點菜,一看就知道是揚州城裏會吃的人,小姨父吃到正宗淮陽菜,吃了不少,很是高興。等我媽付了飯錢後,他倒像是懂事體,先出了門叫了兩部黃包車來,大家回家。我姐不肯和小姨父一起坐車,外婆,我媽帶著我姐坐前麵一部黃包車,小姨父一人坐後麵一部黃包車。小姨父每次來,我媽都請他住蘇醫大院裏的招待所,所以小姨父在到我家前五分鍾就下車進了招待所。外婆她們仨人坐的黃包車到了我家門口,停了下來,後麵拉小姨父的黃包車也跟著來了。停下後,拉小姨夫的黃包車夫上前對我媽講,說小姨父下車時沒付車錢,說是前麵車裏我媽一道付。我媽沒說話,打開錢包,付了兩部黃包車的錢。這時外婆對文芳姐又深深長歎了一口氣,很失望地說她看到後麵黃包車夫走上前來,起頭以為是來講,小姨夫下車時,已經把兩部黃包車車鈿都付了,那樣的話,這個小女婿就是懂禮的,沒想到。。。外婆接著說,“小妹妹剛 (小姨講)伊嘠個南寧(她嫁的這個男人)一個號頭工鈿(一個月工資)90塊(元),小妹妹中學裏作語文老師,一個月工鈿70多塊 ,兩嘠頭工鈿加起來勿少了(兩人工資加起來,不少了),。有鈔票咯南寧嘠小氣,嘠精明,作依個老布勿來賽咯, 慢慢交有得氣受了(滬語,有錢的男人這麽小氣和精明,作他的老婆不行的,以後有氣受了)”。 外婆很體諒我媽工作忙,學校裏要操心的事情多,心裏有煩惱從不和我媽講,就跟文芳姐聊聊說說,舒解舒解。文芳姐是個耐心的傾聽者,但是她從不是故意順從外婆,而是根據自己的作人標準,愛憎分明,有話直說。文芳姐聽了外婆關於小姨夫的故事,也很詫異地說“這是什涅事啊,揚州城裏的人怎涅不懂禮哩?”。文芳姐又好言相勸外婆,揚州話上海話夾了一道講,要外婆不要生氣,“都寧不見小寧怪(大人不見小人怪),小姨夫大概是屋裏廂從小嬌慣,不懂世事,有的南寧(男人)是要娶妻生子後,才長大成人地,等小姨生了霞子(孩子)後,一切都會好的”。外婆又歎口氣,講到“怕就怕是根裏廂帶出來的毛病,改不了啊”。現在想想還真是給外婆說準了。
小氣精明的小姨父利用出差機會,趕在和小姨同來省親前,先來鎮江一次,其實是來問我媽借錢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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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eojy6WjlKA
小溪隨拍,與文章無關(無任何攝影技巧含量,隻為自己記錄存檔~上帝創造大自然和生命的神奇,和自己心怡喜愛的瞬間 )以下是秋天裏小區,前後院的花草,候鳥,水禽。
這是棵不知名的野草,開的花是不是也很精細啊?
其實到底寫不寫小姨夫,還是有過猶豫的。不過他這樣的中國男人好像還真不多見,就是學點點寫的《平民生活》,試著寫寫看,小姨夫家按文革前的家庭收入還是不錯的,但他在世給人的感覺就是過了一輩子的窮日子。即使那會兒存下點兒錢,後來哪還算錢了:-)
文芳姐後來家庭工作都還是很順利的。是和她自己的善良,勤奮分不開的,也是好人有好報,後麵會寫到。也謝謝你這江蘇才女老鄉的鼓勵啊!
一一,你在線哈。讓我想起天涯共此時了,雖然說我的太陽看不見挪威的月亮:)
文芳姐雖嫁的不好,她家人是樸實忠厚之輩,所以同意姑娘這麽去你家做保姆。非得逼著嫁出門的姑娘回婆婆受氣的也是有啊。 文芳姐還是有福氣了,遇到你們如此慈愛善良的一家人。希望後來沒人受大苦……噫!
一一,記得你是聽我說過方言的。我倆老家才相距一百四十公裏左右,換成聲速七分鍾 :)
這小區小河邊都是豪宅,我家是普通人家,常散步走到小區河邊,大概20分鍾左右,小區裏有4000 多棟房子,無論是五六千尺的豪宅還是普通人家兩千多尺的平房(如我家),每戶付一樣的HOA 的年費(現在是近1000美元年費,每年會上漲),所以享受一樣的美麗的大環境。
姐姐的故事真多,寫的幽默輕鬆惟妙惟肖,好文筆,佩服!
問好小溪姐姐並祝您秋天愉快!
菲兒基本上每天出博文,都是高質量,圖文並茂。真是佩服你,但也要多保重身體,聽到你總是犯頭痛,還是要注意多休息。
我去你家聽歌了,那首"挪威的森林"是小茶妹妹唱的吧?好甜蜜的聲音。星期六約會是原版你學廣東話的吧?你的聲音很好,擔任電影配音很棒呢。等著聽你唱歌,朗誦和配音。北歐很冷了,注意保暖啊!
看來您是到底的上海人了,其實我是江北個上海人,講的是江北腔的上海艾窩:-) 我父母都是在上海出生長大的,我是生在鎮江,在南京長大的。我外婆在世時,我們在家裏是說上海話的。我在文章裏根據滬語發音寫的上海話,是有點哈七搭八亂寫,難怪菲兒聽不懂。
謝謝金陵才女小樹對我的知青文章感到好奇,花時間讀文還留言鼓勵。很感動感激呢。Your nice comments really made my day!
我去文芳姐家的揚州仙女廟桃花源,是58年大躍進前,那幾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日子。我寫的知青故事是1968年到1976年間的故事, 估計洋蔥妹妹那時遠遠還沒有出生呢。
我原來沒有進城的時候,還每年讀和聽一些the books of New York Times Bestselling Authors such as John Grisham, Nicholas Sparks,Tiffany Baker ,Jonathan Kellerman..., 聽完讀過就算拉倒,書名記下了,內容什麽都沒記住。後來進了城,特喜歡在城裏轉,發掘欣賞博主們的佳作好文,因為感覺和自己的生活更貼近,更結地氣,真就很少靜心讀書了,可是對我來說,再不讀書就真來不及了。讀你的讀書心得,激發我重新讀書的決心,再次握手感謝暖冬妹妹。你家那裏不受山火影響吧?為加州的平安禱告。
菲兒秋的詩會上,花仙輕輕地來了。
送一首斑斕秋詩,字字行行滿溢情。
金秋收獲的季節,懇請你與我共舞。
踮腳和秋葉飛舞。旋轉共秋霧繚繞。
你又悄悄地走了,乘著思念的秋風。
秋閃爍的星空裏,花仙和劍客絮語。
“姐姐”,我是叫成“家家”的:) 這個是六十年代的事嗎?文革前嗎?
《山茶花》by 茶兒, 沒聽過的,快去欣賞啊。
“阿布(外婆)樂啦(在)咯辰光(的時光),吾伲(我們)佳美(姐妹)樂啦(在)屋裏廂(家裏時),塞(都)剛 (講)上海艾窩(上海話)”
我第一張照片就是學菲兒你博文《歡迎大家來作秋詩 !》裏照的窗外雨景啊,真要夏夏儂。
我小時候在鄉下文芳姐家遇見的是最善良淳樸的中國老百姓,在她家的那幾天是我童年裏最精彩的日子。
思韻妹妹,我拍的小區河邊離我家還要走25分鍾哪,我家是普通人家,住在河邊的都是大房子(豪宅),小區裏有四千多棟住房,富人和一般人家一樣享受美麗的大環境。
小溪的攝影圖片真漂亮!
又見小溪的美文,第一張片片太有味道了,其它的也很美!
小姨父口袋是捂得比較緊,外婆一輩子過來會識人的。小溪姐姐可得接著寫啊,這麽生動的舊日家史,我也等不及想知道後麵了。
小區的環境真好。小溪姐姐的奮鬥,使得今非昔比。我今天還和媽媽談起你,對比我也當過知青的姨,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