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R3N1yBEGbw
記得那天,上了 “耳順”網(家鄉一老知青網站),在樓主“草堂”的樓頂花園裏過飽了眼福後,在XNZ美國種菜的帖子裏,看到了一個留言 “我就喜歡看到植物一點點地長出來,那種生命的感覺令人欣喜”。這清清淡淡 的一句話,不經意間竟觸動了我的心弦,打開了我久不開啟的記憶閘門,想起了老宅陽台上的花壇,仿佛又看到那近百朵怒放的黃薔薇從老宅二樓的陽台上洋洋灑灑地垂掛下來,在夏日的晨風裏輕舞搖曳。
1985年的夏天,老宅陽台上的花壇,前所未有地,滿溢了在驕陽下錠放的黃薔薇。每一朵花兒都開得嬌豔欲滴,芬芳撲鼻,蜜蜂和蝴蝶在花叢裏熱熱鬧鬧地忙碌著,整個夏天,花兒就這樣輝輝煌煌地,肆無忌憚地盛開著,展示著生命的熱情和美麗。可是當夏天終於過去,父親最喜愛的這株黃薔薇在轟轟烈烈地展示了生命的極致美之後,竟突然枯萎了。而更沒有想到的是,父親也在同年的深秋病重不治,駕鶴西去了。父親過世時,享年68歲。
老宅陽台上的花壇是在七十年代,文革後期,父親一塊磚一塊磚地砌起來的。那時他已病得不輕了,即使是夏天,也常常氣喘得很厲害。父親是坐在小板凳上,每砌一塊磚,就得停下來,掏出噴霧器來噴一噴,平平喘,息很久,再砌。就這樣砌砌停停的,花了很長的時間,花壇才完工的。花壇堆了土後,在林學院教生物的表姐,送給父親幾盆月季和一株黃薔薇,父親仔仔細細地把花苗,親手種在花壇裏。
父親的病是文革中,關牛棚時種下的根,他的病是寒冬裏,在蘇北農場的曠野裏幹重體力活,在四處透風,零下十幾度的工棚裏寫交代,心力交瘁加上營養不良,給折磨出來的。後來等到父母都出了牛棚,媽媽想方設法找到原蘇醫的肺科老專家,帶父親去看病時,老專家責怪媽媽說,都是懂醫的人,有病怎麽拖到這麽重了才來看?老專家說這話的時候,大概一時忘記了自己也剛解放,被允許重握的聽診器還沒捂熱呢。老專家說父親的病由於延誤,很普通的氣管炎已發展為嚴重的肺心病,吃藥也隻能是緩減一時的症狀而已,父親恐怕是不久於人世了。
此後,每到冬天,一家子人就都揪著心,聽著父親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和上氣不接下氣的哮喘聲,擔心他熬不過這一冬。可是父親有著極其頑強的生命力,竟然闖過了一個又一個嚴冬。每每等到大地春回,萬木複蘇時,父親總奇跡般地又緩過勁來,會又撐著起了床。於是在老宅陽台上,就總能看到父親佝僂著背,啃啃哢哢地咳嗽著,在給花壇裏的花兒,苗兒鬆土,澆水,施肥。所以當85年秋,父親突然病重住院時,我並沒有特別地擔心,總以為他還是會像往常一樣,咳著,熬著,就又闖過這一關的。
記得父親走了以後,我心裏真像翻江倒海般地難受,充滿了愧疚和自責。我想好要給父親作的事,都還沒來得及作。本來說好周末要給父親擦個身的,卻因為單位要來檢查,忙著加班就沒有幫父親擦。本來要騎車去下關農貿市場,給父親買條活黑魚,燉湯給他補補身體的,卻因為英文要考試,想拖到下個星期再去的。。。後來,我常常想,那株陽台花壇裏,父親經年嗬護的黃薔薇一定是有靈性的吧?也許花兒知道父親快走了吧,所以竭盡了所有的精靈之氣為父親盛開了最後的一季好花?花永遠地謝了後,父親也就走了。
父親是個水利工程師,後來又在大學裏任教。文革前,父親很威嚴英俊,戴著一副眼鏡,1米82的高個子,因為在年輕的時候,喜歡運動,所以肩寬腰細,腰板總是挺得筆直。父親年輕時常年奔波在荒山野外的水利工地上,因而酷愛大自然。有一次他在工地上看到遠遠峭壁上伶立著一隻羚羊,父親打了一個響指,那羚羊竟一個激靈,像一道閃電,飛騰而去。父親感慨羚羊的聰靈,敏捷,於是給剛出世不久的姐姐命名“羚”。
父親外表不苛言笑,可內心細膩,善良。他喜歡種花種草,還喜愛古典音樂。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在老宅的院子裏種了好幾棵月季和玫瑰,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都長得枝繁葉茂。記得每當花兒盛開,蜜蜂和蝴蝶就在豔麗芬芳的花枝上飛來飛去時,姐姐,我,還有來玩的小朋友就在院子裏唱著兒歌,快樂地跳著橡皮筋。院子裏的花兒開得再多,父親也是不舍得剪下,回家插瓶的。他將所有的花兒都留在枝頭,是要和鄰居們,還有有事無事進到院子來的人一起賞花的。那些年月裏,鄰裏之間的關係是非常融洽的。
老宅坐落在一條不長的寬石子路上。路的兩邊是遮蔭大樹和一座座獨門獨院的小洋樓。這些小洋樓大多是一些老教授和老學者在四九年以前蓋的,有些樓五十年代就交了公,住進了一些高幹和居民,有些樓在文革前還保留為自留房,住著這些樓房的原主人。我家住的是我媽媽堂姐的房子,老夫婦倆都是庚子賠款,中國早期留美歸來的老留學生。老教授過世後,老太太住回蘇州,就邀請了我家搬進來住。文革一開始,自留房都充了公,很多知識分子也被迫紛紛讓房,新搬進來的住戶大多是掌權的造反派或是根紅苗正的工人階級,當時這叫做“攙沙子”。我家的院落也不例外,一下子搬進了好幾家人。本來一家用的廚房,衛生間要五六家合用,鄰裏之間還真能湊合,因為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率先搬進我家樓下客廳的是一個房管所的造反派。他一搬進來,就看中了種著花的院子,他打算用職權在院子裏給自家蓋座房子。他每晚都站在他的房門前,把熱洗腳水直接就潑到院子裏的月季和玫瑰花上,沒過多久,大部分花株都被燙死了,隻剩下了兩株離他房門遠的還活著。院子裏另一家新住戶,在汽修廠工作的Z 師傅,不滿這個房管所的造反派想要獨霸院子,就發起院子裏所有新老住戶,一起簽名反對他蓋房子,理由是院子裏住戶的孩子們要有課外活動場所。並約好一天清早,每戶都出人,一起動手填平了院子裏已挖好的地基。這個造反派一看眾怒難犯,不久也就灰溜溜地搬走了。
父親從牛棚裏出來後,身體每況愈下,一到冬天就臥床不起,天氣暖和了,身體好些了,父親會扶著樓梯,下到樓下的院子裏,看看那兩株幸存下來的月季花,再鬆鬆土,澆澆水。還經常會和“小蘿卜頭”神交一會兒。這個“小蘿卜頭”是Z 師父家的小三子,因為長得瘦弱,細細的脖頸上頂著個大腦袋,二三歲了,走路還不穩。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小蘿卜頭”和父親成了朋友。
“小蘿卜頭”是個很乖的孩子,但是不很合群,總是待在院子裏的一個角落裏,安安靜靜地玩自己的。很奇怪的是,他一看到父親到了院子裏,就會手腳並用,很快地爬到父親的腳邊。用兩隻髒兮兮的小手抓住父親的褲腳,然後揚起小臉對父親一笑,然後奶聲奶氣地叫一聲“伯伯”,僅此一聲而已,這時候,父親就會低下頭來對他笑一笑,然後彎下身來,拍拍“小蘿卜頭”的圓腦袋,或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糖來,放到他那髒兮兮的小手裏。“小蘿卜頭”好像從來就不急著吃糖的,他繼續揚著小臉,和父親安安靜靜地對看著,等他們互相看夠了,父親就會彎下腰,從地上把“小蘿卜頭”拉著站起來,然後再拍拍他的圓腦袋,“小蘿卜頭”就對父親再笑一笑,然後拿著糖,趔趔趄趄,歪歪斜斜地走開,去玩自己的。“小蘿卜頭”有時並不願意走開,就坐在地上,看父親伺弄那兩株月季花。這時父親就會對他講,“花開了,大家看,不要摘噢”。
小蘿卜頭總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文革“攙沙子”後,院子裏搬進了好幾家新住戶,孩子也一下子增加了八九個。孩子們也許聽到了父親和“小蘿卜頭”的對話,並不找兩株月季花的麻煩。
後來有一天,“小蘿卜頭“的爸爸,Z 師父又上樓來找父親簽字,這一次,Z 師父是自己要在院子裏蓋房子,記得父親躺在床上,隻靜靜地問了Z 師父一句,“你不是說要給院子裏的孩子們留個課外活動場地的麽?”Z 師父滿臉通紅地下樓去了。沒過兩天,院子裏兩株月季上盛開的十幾朵花不翼而飛,花枝也被刀砍倒了,從此我家樓上的玻璃窗時不時就被彈弓打破了。以後,父親也就不再到樓下種花了。慢慢地,父親也沒有力氣下樓了,於是就有了後來陽台上的花壇。
“小蘿卜頭”也長大,上小學了。不過“小蘿卜頭”要是在院子裏聽到父親在陽台上咳嗽,總還會抬起頭來,笑著叫一聲“伯伯”,父親就會從陽台上探出身來,對他招招手。“小蘿卜頭”可能由於從小身體瘦弱,好像功課不太好。可他不像院子裏別的孩子,“小蘿卜頭”總是很有禮貌,後來長大了,還是一樣,見到誰,都會叫人,客客氣氣打招呼。
父親過世幾個月後,Z 師父在院子裏率先蓋了第一座房。 再後來,鄧小平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給媽媽分了房子。在我家搬離老宅時,老宅院子的大木門早已不翼而飛,變成了哪家的閣樓板。院子裏蓋了兩座小房子,搭了幾間灶披間,擠擠抗抗的,自行車都難推進去了。我97年從美國回家,曾進了老宅的院子最後一趟,Z 師父把蓋的小房子租給了從溫州鄉下來做生意的親戚,院子裏還堆了很多蛇皮口袋的貨。不要說自行車推不進了,人腳也插不進了。再後來,老宅和寬石子路上的小樓都被拆掉了,本來說要蓋上大樓,不知怎麽搞的,卻變成了亂糟糟的農貿市場。寬石子路兩邊院落裏的居民們拆遷後,都搬進了新蓋的高層單門獨戶的套房裏去了,後來還聽說Z師父作生意,賺了錢,買了大房子。。。
真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啊。當走過了我人生大半的坎坷路,也過了耳順之年時,我這才懂得了當初父親為什麽會在早春的季節裏,對著陽台花壇裏什麽也還沒長的枝條,端詳來端詳去的,一看幾個小時,百看不厭。現在我也會像父親一樣,在後院裏,對著我的花花菜菜草草左看右看的,看看是不是發芽了,掛蕾了,還是結果了。這個時候,聽著樹梢上的鳥鳴和鬆鼠的嬉戲聲,我心靜如水,忘卻了人世間的一切煩惱,隻是細細觀察生命的奇妙,生命的頑強和生命的美好。體驗著人和自然萬物之間那種最原始,最融洽也是最純淨的交流。
可是我不知道我這輩子是否也能修煉到父親的心境。父親在他有生的最後幾年,因為病,除了陽台什麽地方都去不了。可是父親的心境使他的靈魂得以從那幾尺見方的陽台花壇上騰空飛去,自由地翱翔在他深愛的,廣袤的大自然裏,在他曾工作過,或駐足過的,怒吼的金沙江畔,險峻的長江三峽,和風景秀麗的西雙班納還有陽光明媚的海南島。。父親的心境使他得以用心再次感受大自然的厚愛和寬恕,體驗生命永遠的生生息息從而得到了永生的慰藉和喜悅。
97年回訪老宅後(一周後就拆掉了)從院裏出來,在與寬石子路(路頭人家的二樓已拆除拓路)縱橫相交,已被拓寬的老街上停步,又回身照了這張 這從小到大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宅(二層青磚紅瓦樓,夾在前後的多層宿舍樓中)父親的兩個陽台花壇就砌在二樓朝南陽台的中間和右邊。那個屋頂閣樓上的燈光曽通夜亮到黎明,我在燈下複習功課,準備托福考試度過多少不眠夜。。。
幾年前, 在家鄉的一個老知青網站上發了這篇紀念父親的文,去年發現文被刪,問了網編,說是沒辦法,網管嚴了,一掃到敏感詞,就被格刪勿論。我一位曽插隊十年的網友,幾年陸續發表了不少深刻好文,當時一下就被刪了三分之二。今年年初,又發現這網站已幹脆被封了,說是因為一篇不符合XX大精神的博文。。。唯有長歎了。。。好在網站被封前兩年,有熱心網友慷慨解囊,捐款出書,選出每位網友的一篇博文入冊,此文也被包括。這裏也深深感謝了。
今天重發此文,一為紀念父親,二也紀念家鄉那曽寄托過我“萬般鄉愁“的老知青網站,三也希望有一天,網站能再重新解禁開放,大家還可以上去自由自在地說話兒,寫文章,交朋友。。。
這個過去的冬天是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冷。後院的花凍死了不少,所以發些後院曽開放過的鮮花照片上來,提醒自己,天氣暖和了,不要偷懶,要補種。不能因為冬天的 挫折,就放棄了春天的美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SnD30bcAS8
Classical Chillout - Pachelbel,Mozart,Beethoven,Debussy,Janacek,Bach,Handel
謝謝您的閱讀和時間,拙文原創,請勿轉載。
多謝你寫下真的曆史。
我們都有一個很相似的家父。
剛才讀了您紀念您父親,感人至深的佳作,字裏行間滿溢著父子深情。我也懷著崇敬的心情認識了您的父親,一位光明磊落,正直善良,大寫的人。像您父親這樣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打江山的老革命在文革中也遭受迫害,實在令人憤慨,唏噓。看到您父親在文革中盡力保護老同誌,實在令人感動,敬佩。在這清明時節,也為您的父親點上一炷心香,祝願您父親在天堂得著了永生的平安和喜樂。
過好您自己的日子,是您對父親最好的回報,也是父親對您最大的期許。
祝賀姐姐成為熱門博主。姐姐開博第一年就成熱門了,我開了三年以後才當上呢。姐姐真棒!
我寫的大都是回憶過去的事,是深秋暖陽下,老太太蓋著毛毯,坐在搖椅中,閉目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的風格。不合時宜了,沒有什麽人感興趣了。我開了博客,主要是防止老年癡呆,也給自己找個精神寄托,活的充實些。
我的文化水平,告訴風清妹妹了就不囉嗦了。插兄是書讀萬卷的人,所以信手掂來,皆華文。我則是書到用是方恨少,提筆寫字腦空白,幸會良師指迷津,日月風清山溪流。
見文如見人,很敬佩你光明磊落的人品,敏銳的思路,犀利,或幽默的文字,還有你對人的真誠,友好。經常欣賞到你和“每天一講”在名博吳友明博客裏的睿智,有趣的對話,留言(有時會笑半天)。很讚你們之間的友誼,相互的理解和支持。
吳友明的《回眸青春,忘卻痛苦》裏說“有人還說我沒有文化呢,我認為這是比較客觀的看法”,我看後太有同感了,當時留了言,後來又刪了。 我雖然下鄉回城和來美後,幸運讀到了書,但沒有經過高中的係統學習,文化底子弱,常感沒有底氣。今天看到你的留言,對我是太大的鼓勵,謝謝你。
同意喜清靜,我一直相信萬物皆有靈。我的父親也過早離開了我們,這是我心裏永遠的痛,每每念及,總是黯然。我不敢碰觸這個話題,太傷心了,我不夠勇敢,選擇逃避。
我相信你的父親和我的父親都在天堂裏,依然慈愛地關注著我們,保護著我們。。
謝謝喜孩兒的神奇筆寫出來的五彩繽紛,彩霞滿天的好故事。
我的好多植物都是如果說不喜歡它,它就會真的枯萎甚至死去。我天天告訴他們我愛他們,他們就又活過來了。抱抱小溪姐姐。
“文革”是人為的浩劫災難,應該永遠被詛咒!文革中死了那麽多的冤魂,多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學校關門,工廠停工,糧田荒蕪,中國的經濟,科學,建設被倒退至少五十多年。
禁聲不提,就可以被當作沒有發生過麽?這和小日本篡改曆史書, 把南京大屠殺一筆抹去,不是如出一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