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標題,您眼前撲麵而來的恐怕是牛頓、達爾文和愛因斯坦們龐眉皓發,慈祥睿智的形象。這些人類最偉大的天才,青鬆翠竹,溪水長流,與早逝有何相幹?其實,天才早逝,不過是我的一個說法罷了,僅基於人生的一些觀察和感受,沒有統計學支持,不能過於認真。
這個概念第一次敲打我心,讓我驚悚,令我思考,是女兒學鋼琴的時候。那時候,全家的一切活動,除溫飽外的所有資金,都集中在這架瘋狂的鋼琴上。整個家庭,上下左右,前後裏外,春夏秋冬,分分秒秒, 都被經典音樂裹挾著,艱難地滾滾向前。也就是那會兒,我突然發現,莫紮特和肖邦,這兩位極品音樂天才,都在30多歲離開了這喧囂的塵世。
這兩位可是我的鍾愛,尤其是肖邦。那時候,我還不至於老氣橫秋,青春之氣尚存。因此,巴赫如數學迷宮一般的音律,和那臻於完美的和諧,於我實在有學究之嫌,不免沉悶(如今,我聽巴赫是越來越多了)。而貝多芬的瘋狂、革命、驚雷般震撼的生命、和對於人類對於宇宙的絕望呐喊,之於剛剛逃離故國的我,又似乎過於沉重。在那之間,就是莫紮特與肖邦。莫紮特的輕靈、快樂與聰慧,有如春雨,或秋葉飛舞,有如陽光下的奔跑,或聚友舉杯的歡笑。而肖邦的音樂是如此美麗,充滿寧靜的柔情,憂傷的思考,溫馨的回憶,浪漫的喧嘩。肖邦也偶有衝動,有時,你甚至能聞到革命的氣息。但那一切,都飛翔於激情與幻想的白雲之端,止步於空靈的遐想與情感的迸發。
如此輝煌的生命,怎會在青春飛揚、才思泉湧的年代突然消亡?
仔細研討發現,這雙才子的過早離世,似乎並沒有影響他們給世界留下的遺產。莫紮特以35年的塵世之旅,留下600多部作品,無論從數量、範疇還是質量,都堪比曆史上所有的長壽作曲家。肖邦作品就數量而言,雖少於莫紮特,但在音樂史上,也絕對是重量級作曲家,並未由於早逝而絲毫遜色。
人類的生命,大概需要20多年的時間成長發育,才能站立於人間。如果任性一點,如川普總統最近所戲稱的‘白垃圾’,恐怕要到30多歲,才能擺脫瘋狂,理性麵對人生(終身垃圾不在討論之列)。比如前總統布什,其自傳《抉擇時刻》第一章以戒酒開始。這個史無前例的事件,標誌著他生命的分水嶺。那是1986年,布什40歲。而莫紮特和肖邦,他們的生命之火,打從出生起就熊熊燃燒,越燒越旺,絲毫沒有退縮之意,直至熄滅。那生命的光輝,燦爛奪目,照耀人世。直到200多年後的今天,他們的音樂,依然以炫目的光芒照亮我們的生活。
唐朝詩人李商隱有名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我突然想到,也許不是春蠶死而絲盡,實在是絲盡而蠶亡。蠟炬送輝,也隻能做有限的燃燒啊。李商隱是否言外有意,人的生命的燃油,打從出生起,就決定了其殆盡的終點?
這使我想起音樂史上的另一個故事:第九交響曲的魔咒。貝多芬完成第九交響曲辭世後,相繼又有舒伯特、德沃夏克等沒有繞過這個魔咒。到了馬勒創作第九的時候,心裏有點打鼓。咱不說第九了,名之為《大地之歌》,而且,咱一章一章地來,悠著點。完成第九之後,心裏免不了喜滋滋的,仍然鬥膽開始第十的創作。很遺憾,馬勒終於沒能繞過去,留下了未完成的第十。最有趣的是,芬蘭作曲家西貝柳斯完成第八之後,就沒有第九了,最後以92歲的高齡辭世。
這故事聽起來有點兒邪乎,似乎給生命的持續力,做出了數目的限製。
但天才早逝的例子俯拾即是。尤其是最近,讀到伊朗數學天才莫劄卡尼(Maryam Mirzakhani)英年早逝的消息,不禁有些哀歎。這位斯坦福大學教授,才華橫溢,是史上第一位獲得數學界的諾貝爾獎——菲爾茲獎的女性。她也就比肖邦多活一年,便撒手人寰離我們而去。莫劄卡尼使我深歎的原因在於,在她的穆斯林世界,女性深受禁錮,有的地方連車都不讓開,她卻能夠衝破樊籠,橫刀立馬,在神秘莫測的曲麵空間縱橫馳騁,摧枯拉朽,問鼎輝煌。
最後,還是讓我回到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三位長壽天才吧。
牛頓年少時並非神童。他人很聰明,喜歡倒騰物件,與20世紀的物理天才費曼有些相似。直到17歲讀高中時,母親還企圖拉他回家務農,顯然不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奇才。達爾文的青少年時代按部就班,絲毫沒有異軍突起,光照天下之意。當他登上貝格爾號軍艦進行環球考察,開始他的天才之旅時,已經22歲了。愛因斯坦雖然熱愛數學與閱讀,從他的自學中,無疑可以看到天才的閃光,但他仍然與其他凡人一樣,接受教育,發育成長。傳說還由於不開竅,被老師揪過耳朵(這恐怕是神的渲染吧)。大學畢業後,23歲時,像你我一樣開始工作,受雇於瑞士伯爾尼專利局。
在這兒,你看不到火山、地震、海嘯或瀑布,隻有一股細小的溪流,沿著山澗嬉戲跳躍,緩緩而去。這使我想起發源於青海高原的黃河,涓涓細流,清澈透明,反射著太陽的光芒,不慌不忙地奔向遠方。它流過田野、山峽、森林,安寧而執著地吸收著一條條支流。而在命定的遠方,比如說壺口,它便會聚集起所有的力量,發出巨大的吼聲,令全世界矚目。
這兒,應該沒有科學與音樂的區別。莫劄卡尼就是科學的例子之一,其他就不列舉了。而我看到的區別是,生命之初的河流究竟是悠然奔向遠方呢,還是飛流直下,一日千裏。莫劄卡尼曾經兩次問鼎奧數,第二次以滿分探囊取金。我可以想象,她的生命之旅,與匆匆奔忙於藝術、音樂、舞蹈、體育、奧數殿堂的可憐的中國孩子們,應該毫無二致。
如果蠶絲真的有盡,是不是應該悠著點兒吐呢?
2018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