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八章

吃完午飯，阿強把林少中和張先生送回河東廠。

工廠門前已經圍了幾百名打工妹，她們年齡不大，紅撲撲的臉蛋上有幾道白色的鹽漬，花布衣裙，塑料涼鞋，她們像小貓一樣，用好奇又膽怯的目光看著林少中和張先生。

林少中讓保安在工廠門前擺張桌子便開始招工了。

招工很順利，一下午招了一百多人。

快下班的時候來了一位老大姐，看摸樣四十多歲，這個年紀足可以當那些小姑娘的媽媽了。

林少中笑著問：“大姐貴姓？”

“我姓甘，同甘共苦的‘甘’。”

“甘大姐，你想做什麽工作？”

“縫紉工。”

“你以前在服裝廠做過麽？”

“沒，俺是農民。”

林少中搖搖頭，“大姐，老實說，你年紀有點大了。你看周圍這些小姑娘，你都可以當她們的媽媽了。”

甘大姐有些不高興，“別看俺年紀比她們大，幹起針線活她們還不一定趕得上俺，不信你就讓俺跟她們比試比試。”

“怎麽比試？”林少中笑著問。

“踩縫紉機啊。”

“你會踩縫紉機？”

“那有什麽不會的，俺家裏就有，俺一家老小的衣服都是俺親手做的。”

林少中笑了，“看不出。你到新城打工家裏同意麽？”

“同意。我老公現在就在新城工作，他是工程兵。”

“你是工程兵家屬？”

甘大姐點點頭。

林少中想了一下說：“行，你來吧。不過，我要提醒你，試用期一周，到時不行我隻好讓你走人了。”

“沒問題，如果不行，不用你攆，俺自己走。”

“那好，你明天就來上班吧。”說完，林少中的目光投向甘大姐身後的小姑娘。

甘大姐沒有走的意思，她湊近林少中小聲問：“領導，不好意思，俺還有件事想問你。”

林少中皺著眉頭問：“什麽事？”

“你們要不要男的？我有一個弟弟，今年二十二歲，我想給他也找份工作。”

林少中有些不耐煩：“以後再說吧，如果你幹的好再考慮你弟弟。”

甘大姐笑了，“行，領導，我一定好好幹。”

一個月後的下午，兩輛貨櫃車停在河東廠門前，車是從A城來的，車裏裝的都是電動縫紉機。

望著四百多台縫紉機林少中發了愁，這麽多設備可不能擺在露天，今天天氣這麽熱，一旦下雨就麻煩了！

林少中試著抬了一下縫紉機，足有一二百斤。他在心裏估算了一下，要想今天把這些縫紉機搬進工廠起碼需要四十個男勞力。想到這裏林少中撥通了黎叔的電話。

黎叔讓林少中別急，他馬上到勞務市場雇四十個男勞力。

四點多鍾的時候，兩輛麵包車停在工廠門口，從車裏下來四十幾個男工。

石曉楠從前麵那輛麵包車副駕駛位置上下來，她快步走進寫字樓。

“林廠長，我把工人給你帶來啦！”石曉楠笑嗬嗬地向林少中走來。

林少中有些吃驚，“小石，你怎麽來了？”

石曉楠笑著說：“林廠長，你還不知道？”

“我知道什麽？”林少中有些莫名其妙。

“以後我就是你的助理了。”

林少中皺起眉頭，“到底怎麽回事？”

“今天下午陳先生把摩根先生解雇了。”

“為什麽？”林少中頗感驚訝。

石曉楠搖搖頭，“不知道。我隻知道陳先生讓張先生接替摩根先生，讓我過來給你當助理。”

“這個陳先生！”林少中搖搖頭。

石曉楠笑著問：“怎麽，林廠長，不歡迎我？”

“歡迎，我正準備招一個翻譯呢。”林少中微微一笑，“不過，陳先生也應該先給我打個招呼呀。”

“林廠長，這就是陳先生的性格，說一不二，從不跟任何人商量。”

“哼。”林少中露出一絲冷笑。

“林廠長，工人都來了，快去看看吧。”

林少中點點頭，“對，天快黑了，得趕快把設備搬進來。”

林少中把男工遍成組，然後跟工人們一起幹起來。

晚上七點黎叔派人送來了盒飯，吃完盒飯林少中帶領工人繼續幹。天氣越來越悶熱，隨時都有可能下雨。為了加快進度，林少中對分工做了調整，改四人一組為兩人一組。林少中以身作則，和保安隊馬隊長一組。這樣抬了六趟，林少中感覺有些吃不消了。他大口地喘著粗氣，連呼吸都覺得困難，渾身被汗水浸透，像個水人。他雖然年紀並不算大，但多年沒有從事體力勞動，再加上天特別熱，體力有些透支。

馬隊長關切地說：“廠長，別幹了，你指揮我們幹就可以了。”

林少中點點頭，走回辦公桌，端起放在桌上的茶杯，把杯裏的茶水一飲而盡。

一輛出租車在廠門口停下來，從車裏走出來一個老太太，定睛一看，是母親。“媽。”林少中向母親跑去。

“少中！”母親興奮地迎上來。

“媽，你怎麽來了？”林少中笑著問。

陶慕竹沒有回答，她用驚訝的目光打量著兒子，離開濱海才一個月，兒子足足瘦了一圈。

她皺著眉頭問：“少中，你怎麽這麽瘦，臉色也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媽，我沒病，可能是有點水土不服。”

陶慕竹用手在兒子身上摸了一下，她吃驚地問：“少中，你怎麽出這麽多汗，衣服都濕透了？”

林少中故作輕鬆地回答：“沒什麽，剛才搬縫紉機，再加上天氣太熱，出汗很正常。”

“少中，快去把濕衣服換下來，這樣會著涼的。”

“衣服都在酒店，等把縫紉機搬完我就回去換衣服。”

“搬縫紉機？”

林少中指著身旁的縫紉機說：“這些縫紉機是今天下午剛從A城運來的，要趕快搬進車間。”

陶慕竹走到縫紉機旁，用力抬了抬，縫紉機紋絲不動，她驚訝地說：“這麽沉，少說有一二百斤。少中，陳先生怎麽讓你幹這麽重的活？”

林少中笑道：“不是陳先生讓我幹，是我自己要幹的，我帶頭大家能幹得快一點，估計等一會兒天會下雨。”

陶慕竹搖搖頭，“少中，你怎麽這麽糊塗，是設備重要還是人重要?累壞了身子他陳占豪能管你一輩子？”

林少中微微一笑，“媽，沒那麽嚴重，比起農村，這點小活算不了什麽！”

陶慕竹沒說話，她的目光掃視著四周，越看眉頭皺得越深。

“少中，這裏的環境太差了，陳先生怎麽可以讓你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工作？”

“媽，這是臨時工廠，新工廠正在建，等新工廠建好了我們就搬過去。”

陶慕竹搖搖頭：“少中，我看你還是回濱海算了。”

林少中趕快轉移話題：“媽，你怎麽突然跑來啦？”

“老幹辦組織旅遊，我也想看看你過得怎麽樣。你爸爸原來也想來，我怕他身體吃不消就沒讓他來。”

“爸爸怎麽樣？”

“你爸還好。不過，他很擔心你，他讓我告訴你，人生其實和打仗是一個道理，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千萬不要認死理。”

林少中苦笑道：“我現在回去能幹什麽？我原來的位置已經有人了。”

“少中，現在改革開放了，機會很多，咱們濱海市的外資企業也越來越多了，回去不怕找不到事情做。”

“濱海跟新城沒法比。”

“也不能一概而論，改革開放是曆史的大潮，必將席卷全國，新城隻不過先走一步罷了……”

這時，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接著響起了隆隆的雷聲。

林少中打斷了母親的話，“媽，要下雨了，你趕快回去休息吧，你住哪裏，我抽時間去看你。”

陶慕竹說：“我住在華南大酒店。少中，你跟媽回酒店去吧，我房間還有一張空床，今晚我們好好談談。”

“媽，你趕快回去吧。馬上就要下雨了，我必須把設備搬到車間去。”

陶慕竹歎了口氣，“那好吧。”陶慕竹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她又站住了。“少中，聽媽的話，千萬不要認死理，如果這裏不好咱就回去。記住，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林少中笑了，“媽，放心吧，我都這麽大了，知道怎麽照顧自己。”

陶慕竹點點頭，“好吧，那我走啦。”

林少中把母親送出工廠，看著母親上了出租車。母親上車的瞬間，林少中看見母親眼裏閃著淚光。

望著遠去的出租車，林少中的心突然像被針紮了一下，他覺得自己不孝，不能好好陪陪母親。他感到一陣心酸，眼眶濕潤了。他忍住淚水，伸手到褲口袋裏掏煙，煙不在，可能忘在桌上了。

“林廠長，你是不是找煙？”

林少中回頭，見石曉楠正站在身後，她手裏拿著一盒萬寶路香煙。林少中接過香煙，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裏，他拍了一下口袋，打火機也沒帶。

“別找了，在這兒呢。”

石曉楠舉起手裏的打火機，調皮地一笑，隨手打著火遞到林少中嘴邊。

林少中俯下身子點煙，一股誘人的清香從石曉楠身上散發出來，林少中有些心慌意亂，他快速直起身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小石，你先回去吧。”

石曉楠撅著小嘴說：“不，林廠長，我等你一塊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