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七點十分，萊絲員工都聚集在酒店大堂。五分鍾後詩美廠的麵包車來了，大家衝進麵包車。車裏擠得滿滿的，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七點半，麵包車到達詩美廠。

大家衝進餐廳。

早餐是炒牛河和皮蛋瘦肉粥。

沒用十分鍾就吃完了早餐，眾人衝下樓，坐進早已等在那裏的機動三輪車裏。

七點五十五分，三輪車把大家送到河東廠門口。

車還沒停穩，萊絲姑娘像獵犬一樣從三輪車上跳下來，然後衝進工廠。片刻後，車間裏響起她們尖利的吼叫聲。

林少華跟著史耀坤開始巡視車間，這是車間主任每天的第一項工作。史耀坤雙手背在身後慢慢地走著，他眉頭緊鎖，臉色陰沉，眼睛像鷹一樣掃視著車間的各個角落。

保安隊馬隊長緊緊地跟在史耀坤身後，他神情緊張，生怕哪裏出了差池。

史耀坤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子，目光直逼馬隊長。

馬隊長擠出笑容，哆哆嗦嗦地問：“史先生，有什麽問題麽？”

史耀坤用咄咄逼人的語氣反問：“你問我？你是幹什麽的？！”說著史耀坤轉過身子，向遠處望去。

順著史耀坤目光看去，馬隊長立刻明白了。他回頭衝著跟在他身後的保安大喊：“你們幾個，快去把那些貨箱搬到倉庫去。”

四個保安聽令立刻向堆在牆邊的貨箱跑過去。

馬隊長討好地問：“史先生，還有什麽吩咐？”

史耀坤從襯衣口袋裏掏出十塊錢，“去，買一包煙、兩罐可樂。”

“是！”保安隊長接過錢轉身跑了出去。

林少華笑著問：“史先生，保安怎麽這麽聽話？”

史耀坤神氣活現地說：“我們車間主任就是河東廠的主人，這裏的一切，除了A城人，都歸我們管。產量歸我們管，質量歸我們管，衛生歸我們管，物料歸我們管。”

林少華問：“什麽都歸我們管，那張先生管什麽？”

史耀坤被林少華問愣了，他想了一下說：“張先生管你和我囉！”

從車間出來，他們二人在辦公桌後麵坐下來。

這時，馬隊長拿著可樂和香煙跑回來。

史耀坤點上一支煙，從裝文件的架子裏拿出生產報告、小流水、大流水扔到林少華麵前。

“好好看看吧，這些非常重要。”

林少華一邊翻看一邊問：“誰負責寫生產報告、小流水和大流水？”

“當然是班長囉，她們每晚要把這些做完才可以下班。”

“工人晚十點才下班，班長們等工人下班後才能寫這些報告，寫完報告回宿舍那豈不要十一點多了？”

史耀坤有些不高興，“小林，她們願意幹到幾點就幹到幾點，關你屁事，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學會管理生產！今天我再幫你一次，明天小車間的生產報告就歸你自己審。”

林少華心裏說：“誰稀罕你幫？”他恨不得現在就獨立掌管小車間。

史耀坤認真地看著生產報告。突然，他站了起來，走到小車間門口大叫一聲：“小梁，你出來！”

18班班長小梁神色慌張地從車間跑出來，她氣喘籲籲地問：“什麽事，史先生？”

史耀坤大喝：“什麽事？昨天為什麽沒有完成產量？”

“史先生，我有個工序是新手，她們做得太慢了。”

“做得慢就炒了她們！”

“炒了她們還要招新人，現在熟手很難招的。”

史耀坤拿出小流水：“哪個工序？”

“第二工序。”

史耀坤一邊看小流水一邊嘀咕著：“這道工序你用了四個人，第一個人做了二十打，第二個人做了二十五打，第三個七打，第四個九打。”

接著，史耀坤又找出前六天的小流水，他翻了翻說：“這兩個幹得慢的工人已經在這道工序幹六天了，六天還幹這麽慢，必須炒掉！”

小梁懇求道：“史先生，別炒，她們馬上就要成手了，炒掉太可惜啦！”

“可惜？”史耀坤拿起計算器算起來，“這道工序的標準分鍾是每件1.5五分鍾，這個工人一天做了9打，也就是108件，乘以1.5分鍾，等於162分鍾，這就是說她一天實際上隻幹了162分鍾。我們要求工人每天最少工作八小時，也就是480分鍾，而她在480分鍾裏的實際工作量隻有160分鍾，這不是騙老板的錢麽？這樣的工人你留著幹什麽？！”

小梁被史耀坤說傻了，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史耀坤的問題。

史耀坤接著計算：“在我們萊絲，每一標準分鍾值兩分錢，這個工人做了160分鍾，公司要付她160乘以0.02，等於3.2元，再加上公司每天贈送7塊錢底薪，這樣這個工人每天從公司拿走了10.2元。這個工人要想對得起老板付給她的10.2元，她應該幹多少分鍾呢？用10.2元除以每分鍾0.02元，等於510分鍾，也就是說她必須做滿510分鍾。現在她隻做了160分鍾，你能說她不是欺騙公司嗎？”

小梁小聲嘀咕著：“史先生，我親眼看著她倆每天都幹到晚上十點多，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去掉中間休息的兩個小時，她們足足幹了12個小時，也就是720分鍾呀！史先生，相信我，我沒撒謊！”

史耀坤發怒了，他猛地一拍桌子，“你沒撒謊，難道是我在撒謊？！難道是我們陳先生在撒謊？！整天坐在那裏打瞌睡偷懶也算工作時間嗎？！你這個班長怎麽當的，養了兩個騙子，還替她們說話，你想不想幹了？！”

小梁嚇得低下了頭，不敢再吭聲了。

史耀坤命令小梁：“立刻把這兩個人炒掉！”

小梁跑回車間。一會兒，她帶出來兩個小姑娘。

史耀坤皺著眉頭對她倆說：“你們被解雇了。”

兩個姑娘驚恐地看著史耀坤，連話都不敢說。

史耀坤拿出“密謀”紙，在上麵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寫完了，他把“密謀”遞給小梁：“拿去，讓陸姑娘和朱姑娘在上麵簽字！”

很快陸姑娘就拿著“密謀”紙從車間裏走了出來。她皺著眉頭嚷道：“史仔，你搞什麽鬼呀？你把人炒掉了，產量怎麽辦啊？！”

史耀坤陰著臉把生產報告和小流水往陸姑娘麵前一扔，“你自己看，第二道工序，一個7打，一個9打，來一周了。”

陸姑娘拿起生產報告和小流水看了看，然後搖搖頭：“史仔啊，這間工廠遲早讓你玩死！”

史耀坤冷笑道：“陸姑娘，這個字你可以不簽，等陳先生來了我當麵向他請教。”

陸姑娘歎了口氣，從桌上拿起圓珠筆胡亂地在“密謀”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接著，兩個小姑娘被保安帶出工廠。

林少華一直在旁邊觀察，他覺得這個標準分鍾數很奇怪，人家明明幹了12個小時，怎麽用這個分鍾數一算就變成160分鍾了？這有點像街頭騙術，厚厚的一遝人民幣，經過騙子的手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塊磚頭。

林少華走進車間，來到18班。

小梁正跟朱姑娘低聲嘀咕什麽，看見林少華，小梁快步走了過來：“林先生，你有事找我？”

“沒事，隨便看看，你去忙吧。”

林少華找到第二工序，這道工序剛才炒掉了兩個，還剩下兩個工人。他走到那個年紀稍大的女工麵前。女工沒敢抬頭，她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林少華輕聲問：“你叫什麽名字？你昨天車了幾打？”

女工抬起頭，一臉惶恐地望著林少華，嘴裏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別怕，我隨便問問。”

“我叫阿彩，昨天……昨天25打。”

林少華看見阿彩的縫紉機台麵上貼著一張紙，上邊寫著這道工序的標準分鍾數、她每天完成的數量，還有她每天掙的工錢。

小梁在旁邊說：“林先生，這些工人可精著呢，她們每天都計算掙了多少錢，不用你催，她們都拚命幹呢，都想多掙點錢回家結婚。”

聽到小梁的話，阿彩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林少華問阿彩：“你昨天幹到幾點？”

“十點多，工卡上有。”

小梁說：“不會錯的，史先生總是責怪工人不努力，不是這個樣子。林先生，以後你和我們相處久了就會懂的，我們很勤奮的。”

林少華對小梁說：“我在這兒看一會兒，你忙去吧。”

小梁點頭走開了。

林少華看了一下手表，記下時間，然後注視著阿彩。

阿彩拚命地踩著電動縫紉機，布片在縫紉機上飛跑。林少華站了二十分鍾，阿彩做完了十件，也就是說，這道工序需要兩分鍾。而陳占豪給這道工序定的標準分鍾是1.5分鍾，顯然有問題。這相當於工人每幹兩分鍾就被貪汙0.5分鍾，而史耀坤卻反咬一口說工人騙錢！

接著，林少華又到其他幾個班看了看，幾乎每一道工序的標準分鍾都比實際值底。他明白了，這個貌似公平的計件工資製度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

這時小蔣帶著一個漂亮姑娘走過來。

“小林，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孟燕，老祝的女朋友，技術指導。”

孟燕臉紅了，“小蔣，瞎說什麽！”她向林少華伸出手：“我是孟燕”

孟燕很美，身材高挑，皮膚細嫩白裏透紅，淡黃色頭發，紮一對小辮，窄長的臉，深眼窩，眼睛大而明亮，還帶一點淡綠色，很像法國女人；她上身穿一件乳白色短袖襯衫，下身是天藍色牛仔褲，一雙半高跟黑皮鞋，顯得身材修長挺拔。

沒想到河東廠竟然有這麽多美人，林少華暗自讚歎。他忽然想到孟燕是行家，應該問問她對標準分鍾數的看法。

“孟燕，你來的正好，我有一事請教。”

“不敢當，別說請教，你有什麽問題？”孟燕笑道。

林少華拿出工藝表，“你看這標準分鍾數，我剛才測了幾個班，沒有一個能做到這上麵的標準分鍾。”

孟燕微微一笑：“肯定做不到啦，這個分鍾數就是騙人的玩意兒，大家心知肚明，騙工人的！小林，我勸你也別較真，小心老板炒你魷魚，還連累你哥。其實你大哥對這個最清楚，你回去問問他就知道了。”

小蔣說：“孟燕也是你大哥一手帶出來的。”

孟燕說：“我們這些內地人都是你哥帶出來的，他是我們大家的老大哥。”

小蔣說：“走吧，出去涼快涼快，這裏太熱了，都快成蒸籠了。”

林少華走到牆邊，看看掛在牆上的溫度計，他驚訝地叫了起來：“哎呀，都四十度了！”

小蔣說：“你去找老祝，這些事都歸他們總務管。”

孟燕瞪了小蔣一眼，“你瞎說什麽，這裏的條件就這樣，你讓老祝怎麽辦？風扇已經安了，還能安空調嗎？這種鐵皮屋頂的房子太陽一曬就成了烤爐。”

小蔣笑道：“孟燕，怎麽，還沒過門兒就護著老公啦？”

孟燕白皙的臉上飄過一朵紅霞，她在小蔣的肚子上輕輕拍了一下，“小蔣，你要減減肥了，再這麽胖下去，陳先生一定說你光吃飯不幹活。”

小蔣身上的T恤衫被汗水濕透了粘在身上，顯出圓滾滾的肚皮。他拍著自己的大肚子笑著對孟燕說：“你猜猜我現在幾個月了？”

孟燕笑道：“都九個月了，下個月就要生了。”

他們三個哈哈大笑，周圍的工人抬起頭，好奇地望著他們。

孟燕說：“別在車間裏嬉笑，影響不好。”

三人趕緊走出車間。

出了車間，孟燕返回大車間繼續工作。

小蔣和林少華點上煙閑聊起來。

小蔣說：“車間裏溫度太高了，四十度，幾百人在裏麵，這些女工又不洗澡，各種臭味混在一起，真是沒法兒聞。”

“對，車間裏麵的氣味太難聞了，難道這些女工回宿舍後不洗澡？”

小蔣搖搖頭：“她們每天十點多鍾下班，宿舍隻有四個水龍頭，五六百女工，洗漱要等很久，許多女工連澡都沒洗就睡了。女工宿舍條件太差了，十二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裏，熱死人！小林，你應該找時間去女工宿舍看看，有機會跟你哥說說，得解決這個問題。”

這時史耀坤走了過來，他嚴肅地對林少華說：“小林，你不能這樣閑聊，萊絲姑娘會向陳先生告狀的。”

小蔣知道史耀坤是在說自己，他轉身回車間去了。

休息的鈴聲響了，女工們排著隊從車間裏走出來。

林少華忽然發現一個女孩滿臉淚水，左手捧著右手，邊走邊抽泣。

“哎，你停下！”林少華指著那個女孩命令道。

女孩停下來。

“你手怎麽了？”

女孩無聲地流淚。

班長小曾跑了過來：“林先生，她手被縫紉機紮了。”

“被縫紉機紮了？”

小曾走過去，拽開女孩的左手。

林少華看見女孩右手食指上穿著半截縫紉機鋼針，他大驚失色，衝小曾大喊：“怎麽還不送她去醫院？”

小曾小聲說：“我勸了，她不去，她怕……”

林少華打斷了小曾，“怕個屁，快送她去醫院！”

林少華扭頭大喊：“保安！”

馬隊長跑過來：“林先生，有什麽吩咐？”

“趕快送她去醫院。”

馬隊長帶著女工往外走。

“幹什麽去？！”史耀坤皺著眉頭走過來，“馬隊長，你知不知道，沒有我的許可任何人不許走出這間工廠！”

馬隊長愣住了，他看看林少華，又看看史耀坤，不知該聽誰的。

林少華瞪著馬隊長吼道：“快走啊！還等什麽？！”

保安隊長哀求地看著史耀坤。

史耀坤走到女孩麵前，看到了女孩手指上的鋼針，他嚇得臉色發白，趕快把頭扭到一邊，“馬隊長，快走，快把她帶走。”

“是，史先生。”

保安隊長拉著女工跑出工廠。

林少華問小曾：“她什麽時候紮的？”

“紮了有半個小時了，我讓她去醫院，她害怕，就是不走，她家裏很困難，她怕被解雇。”

林少華搖搖頭，他的心非常難受，好像那根鋼針紮在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