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支書走馬燈
白繼周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毛主席語錄),中國政府曆來不越雷池。從我記事起,家鄉農村生產大隊的“支書”(中國共產黨支部書記的簡稱)都穩定在一人身上。在風起雲湧的文革中雖有團支書強力覬覦,但也隻是激起傾斜的漣漪而已,權力的航船最終還是循規前行。
公元1978年的改革開放,改推黨政分家,經濟大權轉由村主任掌握,大隊支書徹底失去了權力重心,從”土皇帝“的寶座上重重跌落。
權力在基層的核心是經濟。沒有了經濟大權,黨支部淪落成一個輕飄飄的基層組織,老百姓愛理不理,釀成大隊支書的權力欲落差強力反彈。
讓我終生難忘的,是師範畢業分配的時候,主任專門找我,說家鄉村委舉報我“作風不正”、“經濟不清”,是欲將我拉回“穿草鞋”階層的架勢。這種無中生有的伎倆當然不會得逞。我氣憤找當時的村委會主任崔澤端澄清事實,他竟莫名其妙;我提出舉報信戳有村委會大紅公章時,他如夢初醒:那你得去問支書,他每天都把村委會的公章當寶貝揣在自己懷中。可以看出,作為村委主任,他不但淺知權責對等的利害,更與支書的權欲熏心形成鮮明的對比。
待中共意識到政治根基鬆軟時,原先的老支書因年齡、理念等明顯落伍,被另一個朝氣蓬勃退伍軍人取代了。
這個新上任的支書頗有特色:
他原任我們生產(小)隊會計,記得他給每家每戶分柿子樹時,曾用“坐落”一詞讓我耳目一新。“坐落”就是“位置”、“地點”的意思,但“位置”、“地點”更通俗大眾化,更便於讓老實巴交的農民接受。但這個小隊會計竟能跳出窠臼,用新穎的“坐落”來替代,其進取創新意識鋒芒初露。
果不其然,他在和平年代的軍營中淬煉兩年,未經任何殘酷戰事,竟斬獲兩個“二等功”榮譽證書。他因此告訴我,自己並沒有過人之處,隻是深信“平淡瑣事見真功”。他舉例連隊喂豬說,一般人都是把豬喂飽,把豬圈清掃幹淨就行。而他卻注意觀察欄豬的飲食習性,因而及時增減草料,能讓小豬仔歡歡實實,能把大欄豬喂養得膘肥體壯、滾瓜溜圓。
他附帶告訴過我軍旅的一些趣聞逸事,說老撾的女性有穿長裙而不穿內褲的習俗(他們的部隊大概在老撾境內駐紮過),如需方便就地旋轉,待長裙蕩開後當場下蹲排汙解難。
他對從軍幾年屢屢獲獎未掛軍階少有怨言,而在退伍後的集體勞動中仍舊不氣餒、不惜力,常常用汗流浹背贏得眾人的推崇。
機遇對有準備者總是無私的。時代跌宕向前,老支書觀念落伍,軍營淬煉的新黨員朝氣蓬勃,不需要二次文革,基層權力自然而然地就改換門庭了。
支書改朝換代,又遇社會取消唯成份論,貧下中農(無產階級專政的依靠對象)、可教育子女(二等公民)、甚至地主富農(專政對象)等統稱社員。在這輪解放思想的新氣象中,新支書身邊一時蜂飛蝶舞、桃紅柳綠。
沒過幾年,就有緋聞從支書身上傳出,涉事家長要麽上門指責,要麽書信上告。下台的老支書看熱鬧不嫌事大,甚至樂謀其中。
最後的結局是將現任支書降為副職使用(至今如此),而重新提拔的支書仍舊是一位退伍軍人。巧的是前任、繼任兩人同姓,並且繼任者的大號與前任的小名類同,特色是繼任者入伍時曾上演過“地頭蛇”與“強龍”“較勁兒”的奇觀。
新支書的父親是我們省軍區的一名大廚,平常和省部級高官多有照麵,故平時沒有打點家鄉這些基層政要的意識,尤其是在兒子體檢、政審等一係列過程中忽視地方“諸侯”的存在,甚至入伍時都沒和家鄉的一幫土皇帝通氣。兒子經省軍區直接入伍後,支書代表大隊級地方政府拒不承認,動用行政力量停發一家人的口糧,甚至連家中僅有的存糧也一並抄走。大隊雖“硬氣”地刷了一番“存在感”,但被老百姓認定是“忘記了自己幾斤幾兩”!
可惜新支書並沒有因履曆坎坷而多有建樹,而當史學家沒來得及研墨展宣之時,就因為違犯了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被免職了。
現在的支書出身地主家庭,用特定時代的語言叫“可教育子女”。我和他父親因牧羊故在荒郊野嶺多有相遇,整體印象是這位父親能稱“專政對象”中的智者,因為他即便罵人也精心設計圈套,獨具苦中尋樂的幽默感。還有,這位父親膝下育有“五男二女”,達到儒家推崇的“積德行善”的標準,在百姓的認知深處是“祖宗功德”所致。
我和新支書有一定的年齡差距,沒和他打過交道,不知其人品如何。隻知道大集體時他有大隊耐火材料廠銷售員的經曆,在耐火材料的對口企業有一定的路數。幸遇改革開放春風,鬥膽承包了大集體的耐火材料廠,在“先富起來”際遇裏一騎絕塵。他趁財大腰粗之機,推孔方兄打頭陣,努力擠進“領導一切”的中國共產黨,徹底扭轉了二等公民的低賤身份,乾坤倒轉,掌權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