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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彼岸洋插隊

一介教書匠,酷愛自家鄉;寓居多倫多,桑梓永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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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張國燾《我的回憶》67 入川之初

(2020-11-21 07:53:13) 下一個

 

第二章 入川之初

 

   疲勞的我軍,走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區。這個地方,無論從那方麵說都是落後的,人民所受的痛苦十分深重。鴉片煙的毒害,更是首屈一指。 我們要在這裏建立基礎,一切事都得從頭開始。

   我們當時最需要的是休息,其次是補充 軍隊所缺乏的裝備,第三才是建立根據地。這些迫切的需要,都聯係到建立政權問題。如何能建立以後一個為當地人民所擁戴的政權,乃成為我們內部討論的中心問題。

   我們全軍當時真像一群叫化子。除了有些展示穿著沿途補充的五顏六色的服裝外,我們身上都隻穿兩套單軍服,而卻汙穢破爛不堪。腳上多無鞋襪,隻用破布裹足,早晚都披著破舊的軍毯禦寒。我們滿身征塵,麵目黧黑,手腳凍得裂痕累累,全身都是跳蚤。兼之三月來沒好好梳洗,頭發又長又亂,配上滿臉胡須,看來真有點可怕。 對這種狼狽景象,我一路都在尋求解決辦法。擺在眼前的問題,不是軍事的而是政治的。 對於我這個主持者來說,解決現實需要,重要性遠過於死板的教條。

   在建立政權上,我決心揚棄蘇維埃的公式,因為這個公式不適合於西北落後地區。我們要尋求一種革命的人民政府 的新形式。我軍必須先求康複整頓,如果可能的話,甚至應與四周敵軍暫時休戰。我這些理 想,在入川之初,開始試行。 在兩河口一個茶鋪裏,我們草擬入川綱領。兩河口這個小市鎮隻有二十多戶店鋪,商人 大多已走避,隻剩下幾個鴉片癮君子。為了查問當地清況,他們便都成了我們的座上客。這 幾個人都穿著一件空心單長衣,看來連內衣都沒有穿。每人手裏提著一個小火爐,吊在褲下 取暖,這是當地癮君子的一般裝束。他們滿麵煙容,瘦得不成人形。其中可能有田頌堯(田頌堯係四川許多軍閥頭子之一,兩河口一帶即係他的防地)的 偵探。我們並不調查這些人的來曆,一律款以酒肉,又讓他們過足鴉片煙癮。這樣他們和我 談話時便顯得相當融洽了。

   在兩張油漬甚厚的方桌周圍,坐著我和其他幾位同誌以及這幾位客人。我首先向客人說 明,紅軍是紀律嚴明的部隊,並不殺人放火。我們到這裏來,也不要與田頌堯作戰,隻希望 他能讓出一小塊地方,供我們在這裏休息過冬。希望客人們將這番話傳說出去,使老百姓都 能在家安居樂業。田頌堯也不必多所疑慮。跟著我請客人隨便談談本地的風光。 這些客人擅長詞令,這原是四川人的特長。他們在軍閥彼來此往,割地自雄的局麵下, 養成了隨機應變的才幹。在煙癮過足之後,更說得頭頭是道。他們並不知道我們的身份,隻 覺得我們這些衣衫襤褸的人是些下級軍官,不如田頌堯部一個班長。田部一個班長下鄉,要 坐“滑竿”(四川人通用的一種轎子稱為“滑竿”)。有十個兵前呼後擁,老百姓見著,要稱為“班長老爺”。在他們眼光中,我們 整個軍隊是這樣一夥狼狽、穿著又奇形怪狀,確像是被打敗了的軍隊;但另一方麵,又覺得 我們氣度舉措都相當有派頭,精神也很振作,槍支齊全,子彈充足,這又使他們大感驚奇。 尤其是我們態度謙和,他們見所未見。他們問東問西,我們一一詳加解釋,乃使他們說話毫 無拘束。

   田頌堯的虐政確是天怒人怨。他們異口同聲的說:“田頌堯那個狗入的。把我們老百姓整 得好苦啊!”他們這樣罵田頌堯,也許含有向我們討好的動機;但確是義憤填膺,愈說愈激昂。 尤其是說道苛捐雜稅,更是切齒痛恨。他們指出的苛捐雜稅,名目繁多,特別是鴉片捐更是 重得嚇死人。不僅種者要納煙捐,不種的也要納“懶民捐”;不吸食的要納“禁煙捐”。

   田頌堯 約有五六師人,防區卻隻有川北的十餘縣,兵多地窄,這也許是他不計死活搜刮的原因之一。 他們描述田頌堯逼捐稅的手段,也駭人聽聞。一個老百姓欠繳一塊大洋的捐稅,保甲長 便把他抓去打一百板屁股,按此比例,多欠多打,如欠三元即打三百板,打完之後,欠捐仍 須照數繳清。這個區域的保甲長職位多係以金錢買來,專門以收繳捐款為職務,有任意抓人打人的特權。如果保甲長不能向田頌堯繳足捐款,田頌堯就派軍隊下鄉追繳;不用說,那會 弄得雞犬不寧,老百姓還得分擔一份龐大的軍隊招待費。

   這一帶的鄉紳、軍官、放債者以及吃衙門飯的人,也和田頌堯一樣的喪盡天良。據那幾 位煙客描述,這裏土地不值錢,不少的人因為繳不起捐稅,典田當地,逃亡到陝甘一帶去, 有錢的人便趁機賤價收買土地,土地死當的事到處都有。地租多係鐵租,無論收成如何,不 能短少分毫。借款利息更是重的可怕,按月對本對利的是常事,按年對本對利的還算是很輕 的了。

   我們得到了所需要的這些材料,便開始草擬《紅四方麵軍的入川綱領》。這個綱領分為兩 部分,第一部分是紅軍所到之處要立即實行的,共有下列三點:第一廢除苛捐雜稅,即紅軍 所到處,不再收原有的苛捐雜稅,也不準任何人征收。第二減租減息,地租以百分之四十為 標準,年息不得超多百分之三十。第三保障人民安全,紅四方麵軍絕不任意捕人,也禁止任 何人捕人殺人,廢除笞(chī抽打)刑及一切體刑,人民非犯法不能拘押。以上三點,我們名之為入川的 “約法三章”,是最低限度的政治綱領,要立即不折不扣的實行。

   綱領的第二部分是號召四川人民與我們共同實行的,名為《入川十大綱領》。這個綱領的 最大特點,是要求全川父老人民和紅四方麵軍一起共同組織一個四川全省人民政府(其中沒 有隻字提到蘇維埃政府)。

   其次,是屬於一般政策方麵的,如分配土地,職工利益,男女平等, 統一稅則,提倡文化教育,反對帝國主義和日本侵略,打倒蔣介石等等,這些都是中共的一 貫主張。再次是關於四川特有情形的,如廢除防區製度,各軍互不侵犯,和禁絕鴉片等。

   我軍從兩河口沿著大通江河向通江縣城進發(兩河口距通江縣城為二百八十華裏),抵達距兩河口約一百二十裏的苦草壩時, 我們舉行西行後的第一次高級軍政幹部會議。就在這次會議上,決定了我們今後行動的方針。 參加會議的同誌一致認為可以在這裏建立一個新的根據地。這個區域一片崇山峻嶺,大 通江河兩岸,矗立著連綿不斷的石崖陡坡,從山腳到山頂,約有二十至三十裏,使人望而生 畏。但一經考察,這一帶的天地村莊多在山林之上,人們在山林中依著地勢開辟了許多梯田 和土坪,種著水稻和各種雜糧,他們並未因我軍的到來而有所驚恐,照常耕織如故。從這些 情況判斷,我們認為這一帶是我們可以立足的地方。

   漢中方麵的敵軍,尚無跟蹤入川的跡象,我們估計他們都已疲勞不堪,一時不敢再和我 們接觸,不能阻攔我們在這一帶的行動。通南巴一帶田頌堯的部隊防務較虛,戰鬥力也很脆 弱。通江東麵的劉存厚部,兵力較小,更是不堪一擊。根據這些軍事情況判斷,我們是可以 在這裏喘息一下的。 雖然如此,我們仍是小心翼翼的處理一切問題。決定暫時隻占領田頌堯防地的通南巴一 帶地區,以免多樹敵人。對田頌堯我們也決定采取避免戰爭的態度,俾(bǐ使)我軍有多一些休息的 時間,解決急切的供應問題。為了這當務之急,我們願付出相當代價,不惜致函田頌堯,要 求不要以兵戎相見,讓我們在通巴休息過冬。對於東麵的劉存厚,北麵的楊虎城,我們也準 備多方疏解,以其相安無事。 這些政治策略會受到多大的效果,我們不抱幻想的樂觀態度,所以同時還是積極備戰。

   軍隊數量雖減少了,但在編製上加以擴充,以壯聲勢,我們決定將第四方麵軍原轄四個師, 擴大為四個軍,仍歸徐向前陳昌浩統帥。將原第十師改稱第四軍,以王宏紳周純全分任軍長 及軍政治委員;原第十二師改稱第九軍,由何畏詹才芳任軍長及軍政治委員;原第十二師改 稱為第三十軍,以陳世才李先念分任軍長及軍政治委員;原第七十三師改稱為第三十一軍以 王樹聲張廣才分任軍長及軍政治委員。此外還作了很多認識上的調動,主要是從軍中調出一 批幹部,準備建立當地的黨組織和政權機構。

   我們又決定著四個軍分散行動,各當一麵之敵而以通江為指揮中樞。第四軍進駐通江以 東一帶地區,對付綏定、萬源方麵的劉存厚部;第九軍向通江西南地區發展,以占據巴中縣 為目的;第三十軍向通江以南地區行動,對付營山渠縣方麵的楊森部;第三十軍向西北行進, 已占領南江縣為目的。我則率領軍委會機構暫住通江縣,策劃黨政軍各方事物的進行。第四 方麵軍的總指揮部也暫隨軍委會同駐通江,苦草壩則為全軍的後方。

   苦草壩是對北麵的軍事要地,也是我們的後方據點。這個小市鎮雖隻有四十多家店鋪, 但地形險要,附近有盛產糧食,是一個宜守難攻的所在。它的後山上,正有一個大山寨,寨 內房屋甚多,我們將全部傷病兵和軍委會下屬機構,都安置在這寨子之內,後來我們還在 這裏設置裏兵工廠、被服廠等等。這裏隻要有少數兵扼守,就有一夫當關的氣概。苦草壩之 北正是我們入川的來路,有廣闊的巴山山脈為屏障。在兩河口一帶我們隻留駐少數兵力,以 監視漢中之敵,這是由於兵力不足不能不如此的。 在商決上述軍事策略和布置之後,就進而研討我在兩河口所擬的入川綱領。同誌們大體 讚同我所提出的草案,會議上對於立即施行的“約法三章”,異口同聲的表示是一個傑作;對 於十大綱領中不提蘇維埃政府而主張建立人民政府一點,原則上大家雖覺得這是根據環境所 必需的改革,但也有一二人覺得這與中央的整個策略,有些出入,頗有躊躇不能決之意。 但急待解決的問題破眼而來,在軍事緊急情況下,不容我們從長計議。大家乃決定先將 我所提出的草案,付諸實施,並據此立即發布了一個紅四方麵軍的入川布告,到處張貼。我 們準備占領通江縣城後,試行組織通江縣臨時人民政府,俟我們建立根據地的情況稍形穩定 之後,再召集高級幹部會議,作進一步的研討,並報告中央。我軍就在苦草壩附近,根據會 議決定的軍事計劃,分別展開行動。

   我們的總部——軍委會及第四方麵軍總指揮部——在各軍出發之後,便向通江縣城進發, 行一百裏,我們到了瓦斯鋪宿營,我們愈往南走,所過集鎮,就愈是熱鬧。瓦斯鋪有百戶 以上的店鋪,店內堆集著各種土產,如白木耳藥材等。我們的戰士並不知道白木耳如何吃法, 這是全國有名的珍品,而在當地則很便宜。戰士們買來了一大桶,加水煮爛,以為可以作為 稀飯充饑。其實,這種東西並不能果腹。這件事使我發笑,也覺得我的同誌們還要花些時間, 才能了解當地的實況。       田頌堯派出來的間諜,放火燒鎮,幫了我們一個極大的忙。第二天早晨,當我們總部和 隨從部隊約千餘人集結在瓦斯鋪鎮外廣場上,準備出發的時候,鎮上忽然發生大火。這個市 鎮的房屋多是木頭建築的,一遇火警,火勢很快就蔓延開來。我軍立即奔回市鎮,竭力搶救, 我和徐向前陳昌浩一時都成了這個大消防隊的指揮人。我軍救火的行為十分勇敢,效力也 相當高,結果,我們保全了全鎮小半的房屋,並為居民搶救了大部分的貨物,戰士中有好幾 個因救火而受了傷。

   市鎮上的居民在我軍開到之前,有些人因為畏懼預早逃避了。留在鎮上看守店鋪的人不 多。我們救火的時候,那些逃避的人最初隻是站在山坡上觀望,以後目擊我們一心奮勇救火, 也就趕來積極參加,市鎮周圍的人群於是愈集愈眾。火勢撲滅之後,我們又將搶救出來的貨 物,一一發還原主,並安頓那些被災的人,這使居民大為感動。 就在這個時候,市鎮上一間“雞鳴早看天”(這是四川本地小旅館所共同使用的招牌)客棧的老板當眾宣布,這次大火是由他們 客棧燒起的。起火原因他親眼目擊是住在他棧裏兩個客人有意放的。這兩個客人在起火後已 逃跑了,但他確實認得他們是田頌堯不下的偵探。 他這一宣布,群眾大嘩,大家才認識,殺 人防火的並不是紅軍,而是田頌堯栽誣紅軍,不惜犧牲瓦斯鋪的人民。而紅軍英勇救火, 大家有目共睹。這個消息立即傳遍各處,從此各鄉鎮的老百姓,不再相信紅軍殺人放火的謠 言,看見紅軍再也不逃避了。

   我們當天由瓦斯鋪南行六十裏,就到達了通江縣城。第九軍已先我們一天占領該城。這 是我們西行中第一次占領的縣城,我們特別舉行了一次隆重的入城式。這座縣城,偏處川北, 枕山麵水,麵積不大。但城內竟修築有幾條水泥的小馬路和一座中山公園,這是四川軍人愛 裝門麵的表現。在中山公園的高地上,還有一幢兩層的小洋房,原係縣政府的招待所,它即成為我的辦公處。我在川北停留的期間內,多在裏麵辦公。

   第九軍占領通江後,西向巴中行三十裏,即與田頌堯部相遇於鷹哥咀(嘴的俗字)。我軍原奉有暫不 與田部作戰的命令,因此就地設防停止前進。以三台為大本營的田頌堯獲知我軍入川消息後, 即派駐在閬(làng神仙居地)中(三台離通江約四百八十裏,閬中在三台與通江之間,離通江約三百華裏,巴中是在閬中與通江之間, 離通江約一百二十華裏)的羅澤洲師向通江堵截。羅澤洲師到達鷹哥咀,此時尚僅有少數的先頭部隊, 無力進攻我軍,兩軍暫時按兵不動,互相監視。 我致函田頌堯,表示我軍意向。首先說明我軍入川並無與他作戰的意圖。我們所反對者 是蔣介石,本非四川任何地方軍人。到這裏來的目的是希望暫時在通南巴地區略事休息,如 果他能諒解不向我軍進攻,明春,我軍擬仍返回中原地區。希望雙方協商劃分防地,並請他 不要輕啟戰端,以免兩敗俱傷。為了使這封信確能到達田頌堯手裏,我曾抄錄數份先後派專 人遞送。 約兩周後,羅澤洲師全部已集中鷹哥咀。田頌堯的其他各師也紛紛達到各戰鬥地點。於 是田頌堯向我們表示態度了。羅澤洲以傲慢的態度向我們的使者說:“共匪是打敗了的軍隊, 逃竄到了此地,我奉命毫不留情的予以殲滅。即使共匪再逃往別的地方,我也要跟蹤圍剿。” 這樣,我們與田頌堯的戰爭就爆發了。

   自入川至戰爭爆發這段期間內,我軍獲得休息和整頓的機會。這一帶集鎮上有相當數量 的土布和棉花,我們大批搜購,趕製了大部分的冬服,所缺少的炊事工具,也獲得了補充。 此外我們也有餘力注意清潔衛生,對於生凍瘡以及傷病的兵士積極醫療,頗具成效。各軍來 的報告,都說戰士們以往的狼狽情況,逐漸消除,恢複一貫的抖擻精神了。客觀形勢大大改 善,糧食不虞(yú憂慮)缺乏,而且易於征取。這一帶糧食多集中在豪強者之家——四川稱為“紳糧”, 大多數老百姓則極為窮困。我軍去打“紳糧”的糧食時,總有上百上千的窮苦老百姓背著簍 筐,蜂湧的跟著一道去,形成一個熱鬧動人的場麵。這些老百姓每人每次在我們征發得了糧 食時,都能分得三四十斤粗糧,衷心的歡喜在他們麵上盡情流露。這樣,我軍隻需花少數人 力,便解決了軍糧問題,同時還有餘糧救濟當地老弱,因此獲得了當地多數人民的擁護。 

   最使我們感到頭痛的問題,是當地鴉片的毒害。人民多半是煙鬼,據不甚精確的統計,成 年男子百分之九十以上吸食鴉片,壯丁幾乎找不出沒有煙癮的。連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也有不少染上這種嗜好,成年婦女吸煙者約占百分之七十。這個事實是我們無限憂慮。 補充新的人力是我軍一項極重要的工作,我軍原沒有一個吸鴉片的,在意識上也反對吸 煙,我們素來也拒絕任何一個有煙癮者進入我們的軍隊。但在此地卻找不出一個不吸煙的壯 丁來補充。雖有不少當地壯丁要求參加我軍,但我們卻難於接納。一般戰士認為這這裏不能 擴大紅軍,如果勉強把這些煙鬼引進來,會降低紅軍的素質。因此,軍中泛起不願在這裏久 居的情緒。

   中國西部地區多產鴉片,通江更是鴉片集中地。鴉片成為最有價值的貨幣,通江各個集 鎮上的買賣,多以鴉片為媒介物,巨商富戶所積蓄儲藏的是鴉片,全縣較肥美的土地都種鴉 片,農民對於鴉片的種植不惜投資出力,種糧食的卻隻願聽天由命。我看見煙田都弄得整齊 肥沃,一根雜草都沒有;而種糧食的天地則顯然缺乏肥料和人力的加工,雜草叢生。鴉片也 成為敬神的祭品,我看見許多廟裏菩薩的口唇上,都被善男信女塗上鴉片煙。鴉片又成為包 醫百病的良藥,人們有了疾病,首先都是用鴉片來濟急。

   這種駭人聽聞的現狀,主要是軍閥統治的後果。拿通江縣來說,全縣人口約十一萬,田 頌堯每年要在這縣裏搜刮二十六萬大洋,而人民所付出的,則好幾倍於這個數字。如要在通 江做一任區長——三個月——最少要花三千元的運動費,那末這個區長向老百姓所搜刮的自 必多於三千元——通常必數倍於此——他才有利可圖。通江縣共有區長十人,其運動費姑以 最低標準計算,全年即為十二萬元。再則各區長轉取於老百姓的數目,即以一倍記至少也在 二十四萬以上。此外上至縣長,下至鄉鎮保甲長,以至稅吏差人,無一不需付出運動費,也 無一不轉取之於老百姓。

   通江縣城是剝削老百姓的罪惡淵藪(sǒu某種事和物聚集的地方)。城內約有一千戶人家,其中兩百多戶是開設鴉片煙 館的,另有兩百多戶則是或多或少吃衙門飯的,他們的生活,多以靠各鄉民來城裏打官司(當時西川縣長兼理司法。無論明刑案件,非訟事件以及催繳捐稅等行政,都由縣政府處理,民間俗 語統稱之為“打官司”,這比法律上所謂訴訟行為的含義,更為廣泛) 花的費用來維持。我們到達通江時,縣長和縣政府人員都已逃避一空,但監獄裏還禁閉著兩 百多人,我們全部予以釋放。縣政府的案卷裏,還積壓著一千多案子沒有辦完。 當地人民紛紛向我們訴說,田頌堯屬下的縣長,那裏是甚麽父母官,不過是可怕的吸血 鬼。縣政府獎勵甚至強迫人們打官司,隻要民間有點小糾紛,或者欠少數稅捐,都要到縣政 府來興訟。就是由於打官司的人多,於是城內煙館及百業都隨之興隆起來,各級官吏也就有 油水可撈了,甚至滑竿伕也有工作可做了。其實,中國人民,當然包括通江人民在內,都習 於和平生活,不願入衙門訴訟的。而各地鄉間,多有調解人民糾紛的優良傳統,但在軍閥搜 刮的殘酷統治下,逼得他們做損害自己的事——打官司。

   我們占領通江後,對症下藥,首先就是嚴禁鴉片。我們這些反對鴉片的人,走進這個鴉 片世界,全身都極感不舒適,覺得禁煙實有較大的政治意義。不僅為了擴大紅軍,有此必要, 對搗毀軍閥統治的財源和實施社會改革,也都如此。但我們的革命任務十分繁重,如今竟要 從禁煙做起,自也不免有革命旅途遙遠之感。

   我們開始禁煙宣傳,接二連三的召集禁煙會議,但到會的本地人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癮 客,反應又是非常冷淡。他們有一種偏見,認為戒煙足以死人,他們也耽心如果真的戒煙, 當地這種特出的土產就變成廢物了。他們議論紛紛,希望能夠延期辦理。 但婦女成了戒煙的急先鋒,這是我們始料所不及的。在最初一次的婦女大會上,經過戒 煙的宣傳後,她們表現了出人意料的熱忱,那次到會的婦女雖有不少吸煙的,但一致訴說她 們所受著的痛苦。有的說她僅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因為丈夫無錢購煙,竟將兒子出賣了。有 的說她的兒女病了,因為他們夫妻都吸鴉片,以致沒有錢醫治,結果死了。有的說她僅有的 一條長褲,竟被她的丈夫拿去換煙吸,使她很久的時間無法出門。有的說她家因為吸鴉片欠 了債不能還,欠了稅無法繳,又打不起官司,結果把田地典當光了,丈夫和兒子逃往陝甘去 了,至今不知下落。她們這樣互訴痛苦,弄得多數到會者嚎啕大哭起來。她們發誓徹底擁護 戒煙。 婦女們對戒煙所表現的熱心,大大鼓舞了我們。於是總政治部立即通令各地,普遍召開 婦女戒煙大會,推進戒煙工作,參加這種大會的婦女特別踴躍。在通江縣所舉行的一次婦女 戒煙群眾大會上,就有五千以上的婦女參加,其中有些是從很遠的鄉村趕來的。我參加這次 大會,那些老的少的,還有些纏足的婦女們,陳述她們的遭遇時,使我感動的流淚。 這樣,戒煙的聲浪就一天高過一天。不到幾天,就深入人心。沒有人再敢反對了。

    我們 在各地設立戒煙所,並得到當地中醫的合作,用按日遞減含煙量的方法製造了許多戒煙丸, 戒煙所成為最普遍而又最龐大的機構。通江縣城戒煙所第一期的戒煙者約有三百餘人,其中 不少是由他們的母親或妻子送來的。第二期就增至千人以上。我們經常發布公告,說明戒煙 的人,不僅沒有一個死亡,而且開始戒煙後多數的身體都健強起來。我們擬定了戒煙的詳細條例,主要規定壯年男女必需戒絕,五十歲以上男女或有病者可 以緩戒,參加紅軍的和參加各級政權組織以及民眾團體的男女,必須以身作則,徹底戒絕。 為了使當地人民減少因戒煙所受的損失,我們沒有焚燒過鴉片煙土,也不反對鴉片外銷。 這樣經過一年的努力,通南巴一帶吸煙的人大大減小。據不甚精確的統計,當地不吸煙 的人這時占百分之七十以上,沒有完全戒絕的,約占百分之二十,仍然吸煙的老弱不過百分 之十而已。這可以說是紅四方麵軍到川北後所作的第一件大公德。

   由於戒煙運動的展開,我們在這裏建立根據地的信心就加強了。我們在通江縣辦了一個 刊物,叫做《幹部必讀》,第一期在我們到達通江後約十天就出版了。我寫了一篇文章登在第 一期的卷首,題目大致是《建立川北新根據地》,我籲請全軍將士在這裏建立根據地,並擴大 紅軍,不要有思鄉或悲觀失望的觀念。我說明一切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特別是戒煙運動, 收到良好的效果,要求他們對當地吸煙的人民不可稍存歧視,而且戒了煙的壯丁,將會是紅 軍的好戰友。我進而鼓勵他們遵照入川綱領,努力展開各方麵的的工作。我的這個號召,發 生了振奮人心的效用,這個刊物從此也成了紅四方麵軍的最高指導刊物。一直到紅四方麵軍 離開川北與紅一方麵軍會師懋功時,這個刊物才停辦。

   同時,我們開始組織通江和南江兩縣的縣政府(我軍初入川時,隻占領通江的大部和南 江的一部分),我們根據入川綱領先組織兩縣的臨時政府,規定由當地人民公推公正人士參加, 然後由臨時政府辦理選舉,成立正式政府。那時與田頌堯時代的縣政府有關係的人都銷聲匿 跡,新出頭的是一般窮苦人民,他們跟隨著紅軍到各處征發糧食,並幫組展開戒煙運動,此 外還有一批潔身自好的知識分子參加。不過通江縣的知識分子很少,有一部分且依附田頌堯, 所剩下足以協助我們的為數實在不多。

   我們很重視這些少數知識分子,但結果頗感失望,他們多係老式的秀才人物,職業多數 是教書和行醫,他們雖然不滿田頌堯的統治,但抱獨善其身的哲學,在鄉間度其清貧的歲月, 做點與人民有益的事而已。他們頭腦十分冬烘(思想迂腐,知識淺陋),對於傳統不敢多表異議。他們佩服紅軍紀律 優良,雖然這時紅軍的紀律因長途行軍,已經有些鬆弛,但較之田頌堯的部隊,還是有天壤 之別。紅軍的戒煙行動,他們認為切中時弊,因此對我們抱有莫大的希望。我們曾接到一些 萬言書式的條陳,其中除對田頌堯表示憤恨外,滿紙都是“王道”、“真命天子”、“五行”、“八 卦”和“諸葛亮”等等過時的概念。我曾約集這些萬言書的作者們談話,我覺得這些好心腸 的人,頭腦究竟是太落後了。 在我們的政工人員策動下,召開了通江縣的臨時縣政會議,並組成臨時縣政府。參加這 個會議的代表,就是有政工人員遴(lín謹慎選擇)選,經各區鄉群眾大會推舉出來的。臨時縣政府人選也是 由總政治部提名的(紅軍政治部在某地域初解放時,原有代行地方政府職權的權利,所以臨時縣政府的人選,例由政治 部提名)。臨時縣政府委員會約有委員十五人,多數是各區鄉的農民,手工業者 和知識分子各有二三人參加。

   當選任主席的熊某,係窮苦農民出身,他身體強健,不吸鴉片, 也曾做過苦力,抬過滑竿。他在巴山打獵的時候,誤被毒箭射中腿肚,他不顧痛苦,立即自 行拔出,始得保全性命,因而被鄉人視為勇士。他平素確也急公好義,紅四軍到來後,更表 現了積極的革命精神。 由於這次選舉,當地人民內部開始了分化,特別是那些秀才們為之大嘩(人多聲雜)。秀才們覺得, 隻有念書的人,才能做父母官,他們紛紛議論,抬過滑竿的人,那裏能當一縣之主呢?他們 也埋怨紅軍,表示紅軍什麽都好,可是不懂當地情形,現在居然捧出一個目不識丁的滑竿伕 來主持縣政,未免太藐視通江人了。秀才們這種“斯文之上”的傳統觀念,也為一般鄉下人 視為當然,一時也難以加以說服。

   臨時縣政府甫(fǔ剛剛,才)告成立(這是我們到通江後兩個多星期的事),田頌堯部羅澤洲師即由鷹哥咀向通江城進攻。田部的戰鬥力究竟薄弱,一經接觸,即告土崩瓦解,退守離鷹哥咀六十裏的清江渡,不幾天,我軍乘勝向清江渡進擊,敵軍再度潰敗。我軍繼續推進,占領巴中縣。 前鋒已過巴中約五十裏,與敵相持於恩陽河。

   巴中是較通江富庶的大縣,人口約五十餘萬,我隨軍進駐巴中縣城,瀏覽數日,深覺這 是有可為的地方。城內的街市,人群熙來攘往,市場交易,因苛捐雜稅的鏟除,立呈蓬勃現 象。我們入川綱領的布告在全城各處張貼著,人民川流不息的圍觀,有的是從很遠的鄉間來 的,有的在那裏朗誦講解,人民紛紛議論,多數認為如果真能照著布告兌現,那就天下太平 了。事實上,巴中不少人已經知道了我軍在通江的一些措施,因而我們不必多費唇舌,就能 很快的照樣推動起來。 為了軍事上的理由,我們還隻能將巴中視作前線。

   羅澤洲師雖被擊潰,但田頌堯的大部 分兵力正向著我們這裏集結,我們不能把全力用到巴中來,要以通江為基地與敵周旋,因此, 我們留下第九軍駐守巴中,我和徐向前及大部人員均返回通江總部,以便策劃全局。 巴中的勝利,也促進了通江南江工作的推行。

   新成立的通江臨時縣政府的威望,一天高 似一天,頒布了一些布告,規劃出許多應興應革的事項,例如規定要重新編組地方武裝,全 縣人民應將所藏槍支,送交縣政府統籌辦理。全縣各區鄉無論遠近,均毫無隱瞞的將槍支(多 數是破舊的)送來了,為數有一千餘條,足證縣政府的命令已能推行全縣,這是過去軍閥政 府所不易做到的。 凡此一切,都是根據入川綱領逐步實施,通南巴三縣的麵目,為之一新。當中共中央來 電,解決反對入川綱領,我們的努力,成為曇花一現,不得不仍走蘇維埃的老路。從此,川 北也成了蘇維埃區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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