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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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張國燾《我的回憶》62 金家寨之行

(2020-11-19 14:41:42) 下一個

第四章 金家寨之行


   一九三一年四月底,我由七裏坪區出發,前往豫皖邊蘇區中心金家寨,並在紅四軍中工作了一個短時期。我了解了這個蘇區及紅四軍更多的情況,為我後來提出全盤改革計劃,做了進一步研究。


   我翻過鄂豫交界處一座並不很高的山腰,首次蒞(lì到)臨(俯視)我們即將作為本區首都的新集。這個城堡式的小市鎮,原係地主們的堅固據點,現在正好為我們所利用。這裏的城牆,經曆年培修,高大堅固,超越一般的縣城,市鎮上當鋪商店糧倉以及多數住宅,均建築的頗具規模,為這一帶所罕見。在這個赤區中心,這裏自然是最適宜於作為首都之用的。當時,地主們早已逃走了,房屋多未遭破壞。同誌們正從事與整理市政,計劃遷移。


   紅四軍政治委員餘篤三率領著第十師的第三十團在這裏迎接我。他是從新集西北麵的前線趕回來的,他所率領的第三十團則預備護送我到金家寨去。這位工人出身的餘篤三,原是武漢及其漢口一個工會的領袖,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為反米夫派的積極分子。四中全會後,米夫派在中共中央得勢,使他頗為不安。他對第十二師攻打高山寨招致重大傷亡一事,引咎自責。對於他的現任職務,他也覺力不勝任。我曾囑他暫居新集,指導這個區域內的軍事活動,一切俟我自金家寨歸來後,再行解決。


   翌晨,我偕第三十團繼續東行。我們這一日的行程共六十裏,沿途可以從容瀏覽。我當時已接任軍分會主席,有馬代步,一切雜務,也有隨從人員料理。因此,我這次旅行,不若前次步行的艱辛,可以專心致力考察各方麵的情況。任三十團團長的王樹聲成為我的向導,他一路向我敘述他在這個區域裏所經曆的事,使我對這裏的發展,有更親切的了解。


   王樹聲團長在這個區域內是參加遊擊隊最早的一個。他自始就參加這裏一個基幹的遊擊隊,從隊員積功升到團長。因此,他的個人經曆也就是這裏遊擊隊成長的經過。這個團長,身體強健,行動敏捷,對於本區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談吐處事,充分流露出久經曆練的遊擊健將的才氣。他所率領的第三十團跟他一樣,也是在遊擊戰中成長起來的,在紅四軍中算是資格老而又最有戰鬥力的一團,共有官兵一千一百多人,步槍八百餘枝,重機槍四挺,這些實力遠非黃安獨立團所能比擬。全團官兵對於王團長十分敬重,資望較淺的團政治委員也唯他馬首是瞻。


   王樹聲眉飛色舞的描述當地遊擊隊的最初發展,現在就我所能記憶的,略誌於後:


   一九二六年北伐軍占領武漢不久,麻城也光複了。那時農民協會開始組織,他正在麻城中學念書,成為CY(共產主義青年團的英文Communist Youth League 縮寫)的團員,並參加農協工作。他旋因工作積極,升為農民自衛隊的大隊長。他們幹得非常起勁,“打到土豪劣紳”,“打到帝國主義和軍閥”,“減租減息”等口號更是叫遍各地;也曾捉過土豪劣紳,戴高帽子遊行。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間,又提出“分配土地”要求,但沒有實行,就發生了國共分家的慘劇。


   該年七月間,武漢政府宣布分共,鄂東北黃安黃岡黃陂和麻城等縣農協,都遭受到反動勢力的壓迫。這些農協幹部、中共黨團員,也有一些國民黨左派分子,紛紛向黃安麻城北部的大別山“跑反”(乃逃避戰火的俗稱)。他們有些帶著農民隊伍,托著破爛的槍枝和梭鏢之類的武器,東一股,西一隊,沒有統一指揮,也沒有一定的行動方針,時而抵抗,時而躲藏,情況相當混亂。


   不久,中共中央指示各地,舉行秋收暴動,提出“平分土地”,“殺盡土豪劣紳”,“組織工農蘇維埃”等口號。他們乃集合這些分散的農民隊伍,進攻黃安麻城等縣城。那時農民隊伍還是烏合之眾,毫無作戰經驗,敵人槍聲一響,他們便四散奔逃,受到好幾次的重大損失。而中共中央,不知當地的實際情形,常鼓勵他們去暴動,未免近於兒戲。


   一九二七年的下半年和一九二八年,白色恐怖十分厲害。夏鬥寅的第十三師開到黃安麻城一帶駐防。夏本人就是麻城人,這一師的官佐也多是本地人,地方情形既較熟悉,又與當地地主民團勢力相結。他們捉到農協的人就殺,有全家被殺的,有房屋被焚毀的,並且分區分鄉實行搜山清鄉。中共黨齡較老一點的黨團員和重要的農協幹部多被殺害,而無辜農民之遭殃著就更多了。這種白色恐怖,自然也逼著一些人不能不跟著農民的隊伍上山。


   麵對這種白色恐怖,似無法與之抵抗。一般同誌不是怕死,就是失望,紛紛逃亡。不少的人埋藏槍枝,改名換姓,逃出這個恐怖區域;另一些人藏在山林深處,每晚更換幾個地址,以免遭到殺害。王樹聲所參加的那一支農民隊伍,算是最堅強的,藏在深山之中,晝伏夜出,又是集中行動,有時分散戰鬥,偶爾還能予敵人以打擊。但隊員損失和逃亡者甚多,他們由百餘人,減到五十人,最後隻剩十八人了。


   王樹聲這支隊伍的十八個人,九個是黨團員,其餘九個便是大別山中的綠林好漢。那些好漢們原在農民隊伍中隻占少數,大體還能循規蹈矩的跟著多數走。現在他們占了半數,也就原形畢露了。


   在一個月明之夜,那九個土匪坐在王樹聲等九個共產黨員的對麵,聲言要開談判。土匪頭目說:“你們共產黨都是傻瓜,性命朝不保夕,還談甚麽‘土地’‘蘇維埃’,我們要的是‘吃喝樂’,再也不能跟著你們共產黨傻瓜了。把你們九個人的槍枝子彈和錢財都交給我們,好好分手,否則,我們就來分個高低!”原任這一隊的隊長看形勢不對,和顏悅色的對土匪說:“請給我們一點時間,讓我們商談一下。”


   他們九個人得到土匪的同意,進行密商。結果認為如果火拚的槍聲響起來,四周民團必乘機圍捕,那是同歸於盡。即使民團不來,他們與那些槍法高明的土匪火拚,也是凶多吉少。他們處於劣勢,不得不采取讓步政策。那個隊長隻得向土匪說了一些好話,要求不要火拚,應允將所有的錢財,全部交出,但槍枝子彈則須保留,以便對付白軍。幾經談判,結果將全部錢財交給土匪,所有九個同誌的子彈,還分一半土匪,才獲得妥協。他們在分手的時候,還相約以後不互相敵對,不互相破壞。


   他們九人與土匪分家之後,更是垂頭喪氣。每人子彈隻有十幾顆了,又無法補充,形單勢孤,前途茫茫,不知所措。王樹聲當時是隊員,心裏有說不出的痛苦,也埋怨隊長無能,沒有好好駕馭土匪。幸好,當時有一個名叫符定一的隊員,是廣東籍的老農民幹部,提供了一些新的希望,他勸同誌們不要悲觀,認定打遊擊是有前途的;他指出土匪遲早要離開我們,現在能和平分手,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他說他自己在廣東辦農協時,就有些遊擊戰爭的經驗,這裏的情形,經過近一年來的經曆,也已相當熟悉,可以幫助同誌解決許多遊擊上的困難。而且他善於夜間識別方向,懂得江湖上的竅門,必要時他自己可到漢口去購買槍枝子彈。他們聽了符定一的話,才又振作起來,並推舉他當副隊長。


   王樹聲很佩服符定一,認為是先進的廣東農民運動,產生出來這麽一位傑出的人物。符定一在他們最艱苦的初期,以遠見、忠誠、勇敢等資質,對這個區域的遊擊戰,發生了起死回生的作用,最後還貢獻出他自己的生命。王樹聲說到這裏還問我:“主席認識這個人嗎?”我回答:“認識的,他是廣東同誌,初係廣東農協的職員;武漢時期,他被調到湖北農協任幹事。矮矮的個子,一聲不響,很老實,到很有幹勁。”


   王樹聲繼續告訴我,他們都是知識分子出身,雖然打了許多遊擊,經驗仍感不足。符定一任副隊長之後,一切安排都較妥當,他還教他們一些有關這方麵的知識。不久,符定一堅決建議,要他們設法去劫奪一些金錢,他好到漢口去購買槍枝子彈。這樣,他們又過了一段短時間的土匪生涯。


   有一次,隊長派王樹聲和另一個隊員去搶劫。這兩個知識分子想了半天,覺得無從下手。最後王樹聲想起他自己的家鄉,那裏有個地主家庭,主人是他的遠方叔父,他小時候常去他家,一切路徑都很熟悉。他們兩人躲在那家屋後的樹林中,等到天黑,他們蒙著麵從後門溜進去,掏出手槍,禁止事主聲張。不料這家的老太婆認出這兩個蒙麵客中有一個是王樹聲,竟叫出他的小名,這使他羞慚得無地自容。這位老太婆是王樹聲的叔祖母,知道了他們的來意之後,似減少了恐懼,轉頭和他的兒子商量,認為這個侄孫子大概是急得無法才來的;如果讓清鄉團知道了,就要弄出許多是非,不如趕緊給他們所需要的讓他們快些走。於是這個老太婆拿出密藏的一筒袁大頭五十元和一包金銀首飾,要他們拿去。王樹聲此時不忍拿那包首飾,隻拿了那筒現洋,並衝口而出的說:“謝謝您家!”便與他的同伴,急從後門溜走了。


   符定一帶著他們幾次劫奪來的金錢,前往漢口,購辦武器,這是一件極危險的工作,尤其是由說廣東話的人來擔任,更是令人耽心的。可是符定一很自信,約定十天準能完成使命回來。誰知道了第十天,仍無訊息,多數人在耽心他的安全,也有人在懷疑符定一是騙錢跑了。直到第十一天晚上,符定一背著兩支新駁殼槍和幾百發子彈回來了。這件事,使全隊的人大為振奮。


   原來符定一在來回漢口的中,完全不走大路,也很少走小路,都是在夜間認定方向,通過沒有路的地帶,逢山過山,逢水涉水。他晝伏夜出的彎彎曲曲行進,避免了一切的盤查,甚至就沒遇見過行人。他餓時,便偷吃一些田野間的瓜果之類;忍饑挨餓,吃盡艱苦,回來休息幾天之後,才恢複健康。他在漢口時,用江湖竅門,找到廣東同鄉,介紹他與日本軍火商人接洽,才成交了這筆買賣。


   由於他們能購買軍火,他們的觀念也隨著改變了。他們在計劃如何擴充實力,如何展開行動。他們將這個好消息傳播出去,要那些躲藏起來的同誌們,把他們埋藏的槍枝和金錢拿出來,重行參加隊伍。同誌們知道他們所缺乏的子彈,可以得到補充,也可望獲得新的槍支。這樣,大家都樂於參加,他們隊伍的人數便陸續增加起來了。


   符定一從此專門擔任這項“跑漢口”的工作,每月至少跑兩次,有時還帶一個助手去。他這樣做了約半年的光景,使他們增加了三十多條短槍和各種子彈,其他如指北針、望遠鏡、表以及急救藥品等,均賴他獲得了相當的供應。而且由他恢複了他們與白區黨的聯係,建立了交通線。從此,他們可以獲得中央和湖北省委的指示。可惜符定一的計劃還沒有全部完成,就在最後一次赴漢口的工作中,再沒有回來了。後來才知道,他是被國民黨殺害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間,武漢一帶發生蔣桂戰爭,黃安縣的七裏坪鎮和麻城北部的張店鎮的駐軍撤走了。於是,他們的隊伍,開始到處向民團進攻。他們雖缺乏遊擊經驗,軍事行動不一定很順手,但已逼使民團集中到較大的市鎮,不敢分散行動。他們仍能占有一些鄉村,組織蘇維埃,發動農民打土豪,分土地。


   一九二九年夏季,王樹聲所參加的這支遊擊隊擴大到了三百多人。中共中央所派去的徐向前到達了他們那裏。徐向前是山西籍的黃埔第一期生,參加過廣州暴動和海陸豐的農民暴動。他隨後就成了他們的大隊長。這個大隊新編為三個中隊,王樹聲就升任為其中的一個中隊長。據王樹聲說,他起初聽不懂這位大隊長的山西腔,常要借助於紙筆。徐向前教會了他們許多軍事知識,並發揮他那優越的軍事天才,指導他們打遊擊。從此,他們的軍事行動便節節勝利。大隊的人數也迅速增長起來,由幾百發展到一千到二千……蘇區也跟著擴大,其他各地的同誌也聚集到他們這裏來。


   同時,以金家寨為中心的豫皖邊區,也由一些當地的同誌,和他們一樣的艱苦奮鬥,建立起另一支遊擊隊伍。在蔣桂戰爭以後,這支隊伍也獲得迅速的發展,中央又派了安徽籍的黃埔一期生許繼慎去領導,組成一個大隊。


   一九三〇年中央命令將“鄂豫邊區”和“豫皖邊區”這兩塊蘇區合組“鄂豫皖蘇區”,歸中共特區委員會領導,並設立軍分區分會。他們這些遊擊隊合組為工農紅軍第一軍,不久又改為第四軍。由曾在四川任過旅長的鄺繼勳任軍長,徐向前的大隊編為第十師,徐任師長;許繼慎那個大隊編為第十一師,由許任師長,由於軍事的繼續發展,不久又編組第十二師,調徐向前為第十二師長,以擔任編組的重任。第十師師長則改由另一黃埔第一期生蔡申熙擔任。此時,紅四軍師以上的幹部大多是由中央派來的,團以下的幹部則多係由這個蘇區老遊擊幹部擔任。


   王樹聲對於許繼慎那個大隊發展的經曆,雖然知道的不多,但總覺得那個大隊在發展中的遭遇,似不如他們這個大隊在成長中所受的困難之多。他覺得曾鍾聖鄺繼勳蔡申熙等對於本區的成長,並沒有甚麽了不起的貢獻。但他確是推崇符定一,視之為最先的開拓者。其次,他認為徐向前是紅四軍的第二個功臣,是他的長官,也是他的老師,總之,是領導他獲得勝利的人。


   在一個臨時宿營的地方,夜深人靜,油燈如豆,王樹聲滔滔不絕的敘述這些可歌可泣有血有肉的故事,我為之神往,隻可惜事隔多年,我的補記自然遺漏甚多,對於王樹聲當時敘述時生氣勃勃的神情,更難一一形之筆墨,不無遺憾。此外,我們也談到許多當前的問題,這裏我再擇要說說。


   我們從新集東行,是從河南光山縣南部新集區,通過沙窩區,再到商城的清區,然後再進到商城南區的蘇區。我和王樹聲騎著馬,先先後後在隊伍中行進,我們走了約二十裏,便出了新集區境,再在沙窩區走了四十裏才宿營。沿途看不見老百姓,路旁村莊有些久已沒有人煙,有些僅有少數的老年人。這些村莊的房屋雖還算完整,但因無人照料,屋內泥土上甚至滋生青草,田地都已荒蕪,山頭上的寨子都被毀掉了。這一帶的荒涼景象,使我為之慨歎不已。


   據王樹聲告訴我,這一帶是他們以前常來打遊擊的地方。他們初以湖北麻城黃安北部為據點,向北打遊擊,隻要翻過大別山,就進入了河南境。湖北的農民到了河南境,就像到了外國一樣,確實有些亂來,這就引起當地人民的反感。這一帶現已在我們軍事力量控製之下。一般農民雖有不滿,但誰願離鄉別井,不過由於地主民團百般威脅,宣稱哪一個不逃離蘇區的就殺無赦,因此,除少數的老年人留在家裏看家以外,以萬計的農民都逃到這裏北麵的白區去了。


   王樹聲還指點我,如何從破壞的遺跡來識別係紅軍抑或白軍經過的地方。譬如寨子,雙方均不願完整的留下供對方做據點之用,必須予以破壞;但紅軍破壞必很徹底,而白軍的破壞則僅係敷衍命令,略事點綴而已。又譬如祠堂,白軍也為了不留給紅軍作營房之用,加以破壞;而紅軍則為避免引起農民家族觀念的反感,不加破壞。在譬如廟宇,白軍也常加破壞,而紅軍則僅搗毀廟內的菩薩,以破除迷信。至於普通民房,白軍也有任意破壞的,紅軍則絕不損及民房,因為我們已不再采用燒殺政策了。


   王樹聲說到他們曾號召這一帶逃走了的農民,回家安居,但尚無顯著的效果。這一帶的農民逃得並不遠,多數聚在據這裏幾十裏路的白雀園區一帶,沙窩區北境。地主民團把守著幾個寨子,作為對我們的封鎖,每個寨子裏都住著成千逃亡的農民。我們紅軍的政治工作人員和蘇區的工作人員,常向這些寨子喊話,要他們回來,但結果總是雙方對罵一陣。


   王樹聲也承認以往”亂打土匪“的行動是造成這種現象的一個重要原因。我曾和他詳細計議這件事,我主張蘇區和紅軍幹部進行廣泛教育,糾正亂打土豪的作風,號召逃亡的農民回家,並保障他們的安全。所有回家的農民,隻要不再采取行動反對蘇維埃和紅軍,一切舊賬,都可置之不問。王樹聲和他的同僚們都覺得這是應該采取的步驟。後來我們在這一方麵作過不少的努力,好不容易這一帶才有半數的農民陸續返回他們原來的村莊。


   蘇區周圍各個區域的情況極不相同。我們即將進入的清區,要算是一個特別的區域,為改良主義的民團勢力所統治。該區首領是大地主顧某,他任區長和民團隊長,我們的人稱之為“顧狗子”。我的同誌們常說:“顧狗子這條老狗,使我們最厲害的對頭。”


   王樹聲也稱許顧狗子是一個反共能手。顧的一個外甥在武漢政府時期曾是CY團員,有些社會主義的知識,回到清區後即脫離了團的關係,成了顧狗子的智囊。他提出了一套改良主義的辦法,為顧狗子所采納,製定成為他這一區的公約,約二十餘條,其要點是:實行二五減租,借貸利息不準超過百分之二十,保境安民,阻止兵匪官吏入區騷擾,區內人民如參加紅軍遊擊隊殺無赦等等。


   顧狗子實施這個公約,一麵安撫農民,另一麵建立他個人的獨裁,簡直成了一個土皇帝。他將他家裏的大廳布置成為一個公堂,大小事務,概由顧狗子坐堂解決。他家門前的廣場上,豎了一根大旗杆,掛起一麵“大將軍八麵威風”的旗子,並私設一座斷頭台,如捉到通匪奸細,即鍘掉人頭示眾。


   顧狗子對付我們的辦法,是以遊擊對遊擊。他將這個區域內原有山寨都毀掉,他從不采用堅守寨子的策略,認為這是防禦的下下策。他主張利用熟悉的地形,和我們在野外作戰。他搜刮了不少錢財,購置了長短槍三百多條,組成一支堅強的民團。紅軍進入這個區域,如果人數少,他便動員民團和一般老百姓,四麵包圍來解決我們;如果我們的人數多,顧狗子的隊伍便躲在山林深處,相機踩我們的尾子,或實施夜襲。他們打遊擊的功夫與我們不相上下,因此,王樹聲認為需要有一團人,才能護送我安全通過清區。


   翌日清晨,我們走了十五裏,便進入清區。我們在一個山岡上的茶店休息,這個茶店內隻有一個老年人照料。我的同誌們告訴我,我們進入清區,男女老少早已躲到山林去了,這個茶店的老年人便是顧狗子留下的偵探。第三十團政治部主任特別找那個老年人說:“快去報告顧大老爺,說我們是借路經過的,隻在休息地點喝水造飯,不會損害一草一木,叫他不要留難,否則,當心我們的報複!”那位政治部主任還坦率的告訴那個老年人說:“我們是有名的第三十團,全部在此,有槍八百多根,有重機關槍四挺,不要講錯了!”那個老年人果然抄小路去報告。


   我看見這種情景,頗為奇怪。我問王樹聲,是否彼此之間有互不侵犯的諒解,王樹聲說“沒有。”他們卻曾派人與顧狗子接洽,要求成立互不侵犯的諒解,但被顧狗子拒絕了。因此,我們與顧狗子之間經常接火,現在告訴他我們的實力和企圖,無非是要他不要輕舉妄動,來阻礙我們的行程。果然,我們一直通過清區,沒有遇著甚麽阻攔,隻在我們離開清區時,他們才無目的的放了幾槍,我們大家笑著說:“這是歡送我們出境的禮炮哩!”


   我一踏進清區,便覺得這裏的情況,與前次所經過的沙窩區迥然不同。沿途所見阡(qiān)陌()(田間小路)都是綠油油的,很少荒地,山上還新種著參差不齊的小樹,道路平坦,橋梁堅實,足見顧狗子對於農村建設十分注意。路旁農舍也都相當完整,我所進入過的民房,屋內布置也多井然有序,有的人家廚房爐火熊熊,大概屋主人是剛上山區了。我看見顧狗子所統治區域的這些情況,覺得這個土皇帝在安定農村方麵,比蔣介石還要高明些,如果蔣介石能向他學習一些辦法,也許我們的困難更多了(據說顧狗子後來也被蔣介石殺害了,這大概是因為顧狗子“保境安民”的宗旨,被蔣認為是據地自雄的緣故)。


   清區這種情況,使我憂慮起來,覺得蘇區發展不易。我詳詢王樹聲其他各區的的情形。王樹聲說在這個蘇區的東麵係麻城東八區,是地主勢力的堅強堡壘。這個區域內到處是寨子,地主的武力相當雄厚,自太平天國以來,曆經世變,那裏就一貫在實施保境安民的政策。那裏的地主們雖沒有顧狗子那一套改良辦法,卻也維持著半獨立的狀態。我們如果進去,他們便全力抵抗,他們除了完糧納稅以外,也不奉承官府,更不輕易放白軍入境騷擾。他們區域內沒有土匪,秩序安定,因而農民尚能安居樂業,我們的農運也一直沒有發展到他們那裏去。


   鄂豫皖蘇區的北麵,是淮河流域的平原。從新集往北走約一百裏,都是山寨子林立的區域。再過去便是水寨子的勢力範圍了。地主們在平原上建築城堡式的房屋,周圍挖有寬而深的護城河,出入設有吊橋,經常有人防守。這些水寨子也是多年來為防匪患發展起來的,尤以太平天國時為最盛。王樹聲覺得這些水寨子比山寨子更能持久防守,擋住了我們向北發展的道路。


   這個蘇區的南麵是長江,沿江又有武漢等重要城市,西麵則是京漢鐵路,都是國民黨駐有重兵的地方。鄰近蘇區的那兩方麵,到處都有民團,它們編製大多是小股的,隻能配合駐軍行動,遠不如清區和東八區那樣有戰鬥力,此外,如豫皖區的六安霍山英山一帶的民團勢力,則比較脆弱,因而是我們發展阻力較小的地方。


   光山有一個民團,人槍在千數以上,算是我們周圍編製的最完整的一個最大民團。其首領以辦理團練,敉(mǐ 平定)平太平天國的曾國藩自比。他主張聯合鄂豫皖區周圍的民團,充實戰力,統一指揮,負起剿滅我們的重任。王樹聲覺得國民黨軍隊與民團之間,也是互有矛盾的;蔣介石要排斥雜牌部隊,似不會讓民團獲得發展,也不會讓曾國藩再生。


   王樹聲提供了上述這些重要資料,使我初步了解民團與農運相互消長的關係。我覺得武漢時期湖南農民運動發展得那樣快,湖南民團勢力薄弱是一個重要因素。毛澤東在贛湘閩一帶能大展遊擊雄才,也許與該地民團勢力較弱不無關係。先進的廣東農運就受著地主民團勢力的沉重打擊,一時無法抬頭。後起的鄂豫皖蘇區,又在強勁的地主民團勢力包圍之中,這對於它的發展,不免有重大影響。


   清區橫亙在鄂豫邊區和豫皖邊區兩片蘇區之間,簡直是我們極大的障礙。後來我們不知花了多少氣力,企圖拆掉這片牆,仍無大效。我後來也幾次重履清區,並和顧狗子較量過遊擊本領。如果我們的隊伍不是長於此道的話,也許要吃他一點小虧。


   我們那天還是安全的通過了清區,從宿營地出發,走裏一百裏,到達了商城的南區蘇區,在一個邊境村蘇維埃宿營。我們的隊伍,受著蘇區人民的歡迎,沿途人民,送茶送水,殺豬宰羊,犒勞我們,其情緒之熱烈就象在高橋區一樣。我們的隊伍,一進到蘇區也就像回到家鄉,與父老兄弟團聚一樣的興高采烈。王團長因護送任務完成,也就帶著隊伍到第十師的駐地去了。我則另由蘇區人員陪同,直往金家寨。


   第三天,我和隨從人員通過商城南區,走了七十裏,便到了金家寨。這是安徽六安縣的一個市鎮,與河南商城南區毗(pí )連。商城南區和六安金家寨區是較老的蘇區。和我同時由上海出發的沈澤民夫婦,也於兩星期前到達這裏。


   據沈澤民告訴我,他由上海轉浦口,搭津浦車到蚌埠,再坐船到正陽關,然後步行到這裏。一路都很順利,不像夜間艱辛通過白區的我們一樣。的確,這一帶赤白區對立的情況,沒有鄂豫皖邊區那樣激烈。原來安徽的農運本來就有些落後,在蘇維埃運動中,階級鬥爭的進行,也不算激烈。所以這一帶民間建築物破壞的程度,不若七裏坪區之甚。


   沈澤民對該區的工作不表滿意。他認為這裏的中共組織簡直不像共產黨,一般同誌既不知馬列主義為何物,也未嚴格遵行中央指示。這裏的黨團機構、蘇維埃政府和紅軍中,都有不少地主富農分子混入。土地分得很馬虎,尤其沒有發動群眾,自下而上的分配土地。地主富農仍保有很多土地財產。紅軍將領態度跋扈(bá hù專橫暴戾),瞧不起黨和蘇維埃,隻知將地方武裝改編成紅軍,卻又不注意地方武裝的發展。亂打土豪的現狀相當普遍,糧食倒不是嚴重問題。


   沈澤民主張立即展開黨內鬥爭,改組這裏的領導機構,一切要從根本做起。我同意他的看法,卻不讚成他采取激進的手段來改革。我告訴他一些我的觀感和我已經采取過的步驟。我婉詞勸告他,不要抹煞這裏同誌們的艱苦奮鬥的成就。我們要耐心幫組他們,不要過份的批評他們,如果采取激進手段,反易與當地幹部形成對立,一切將難於下手。沈澤民旋即接受了我的意見,表示他將緩和他的論調,暫不提起改組的事。


   接著中共金家寨地委書記李某,要求約集全體地委委員和我懇談,卻不願讓沈澤民參加。我答應了他的要求。他們紛紛向我陳述,沈澤民同誌一到這裏,就批評他們,這樣不對,那樣也不對,卻又沒有提出具體的糾正辦法,使他們大為不安。


   這個地委會相當幼稚,委員們都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有的入黨不久,有的剛從團員專為黨員,才具經驗,均嫌不足。原來這裏的遊擊戰爭,是由外來同誌發動起來的,本地的中共組織卻是新的發展,而且較老一點的黨員多到紅軍中工作去了,留下的自然多是一些新手,沈澤民對他們的批評,未免過分。


   我鼓勵這些同誌,說他們過去的努力已是難能可貴。我向他們解釋我和沈澤民等來到這裏,是幫助和指導他們工作,絕不會打擊或排擠他們。沈澤民對他們有過批評,也無非是求全心切,並沒有不信任他們的意思。而且我還直率告訴他們,我已於沈澤民獲得諒解,將一致采取具體步驟,幫助他們工作,並說明我們將如何做法的大要。


   經過我的解釋,地委同誌們才轉憂為喜,他們聲言將擁護即將成立的鄂豫皖區中央分局和省委的領導,並與沈澤民和好共事,表示樂於學習和糾正過去的缺點。這個小糾紛解決之後,我的注意力也就轉到紅軍方麵去了。沈澤民則負責指導黨和蘇維埃的工作。


   沈澤民與金家寨當地幹部間的間隙,雖暫時獲得彌補,但教條主義與經驗主義後來還是發生過許多矛盾。沈澤民是一個愛好文學的老同誌。他雖是留俄學生中“二十八宿”之一,但與我的友誼較為密切,大體能和諧共事。他也許受莫斯科的影響太深了,往往拿聯共的標準,來衡量這些山區的“土共”。他是缺乏工作經驗的書生,卻會背誦馬列主義的教條。而當地遊擊好漢卻一切都從實際情況出發,不懂得甚至不多理會什麽馬列主義,所以這兩者間的矛盾,一直沒有徹底解決。


   第四軍軍長鄺繼勳率領他的軍部人員駐在金家寨,我就住在他的軍部內,和他朝夕相處。我聽說他的領導力不夠,這次我自然特別注意到這一點。鄺原是四川軍隊中一位行伍(háng wǔ古軍隊編製,廿五人為行,五人為伍。現泛指軍隊。)出身的軍人,做過很久的團長和一個短時期的旅長。他雖參加過四川兵變,但也缺乏遊擊戰爭的經驗。這回我初次和他見麵,覺得他對於下級軍官所應有的經驗,很是豐富,但作為一個軍事最高指揮者,則不免有些缺點。他對戰術問題如夜間動作之類,多有獨到之見,但談到戰略問題,則創見甚少,也不如蔡申熙那樣注意這類問題。


   對豫皖邊區軍事上有過很大貢獻的第十一師師長許繼慎,率領著部隊住在金家寨東麵七十裏的地方。他聽見我來了,派他的政治部主任到金家寨來見我。這位政治部主任黃同誌,資曆較淺,一切惟許繼慎之命是聽。他向我傳達許繼盛的三點意見:第一,許不滿沈澤民,認為這個蘇區是紅軍打出來的,金家寨一帶的黨和蘇維埃的負責人,都是紅軍提拔出來的後進,沈澤民不先和紅軍幹部接頭,企圖以黨統軍,而且對地委委員又采取打擊態度,這是不應該的。第二,許不滿鄺繼勳的領導,認為後來的鄺繼勳缺乏能力,以致軍隊的領導重心,落在幾個師長身上。第三,許有取鄺而代之的野心。黃同誌說明前次曾鍾聖處理這個區域內的軍事和政治,都先征求幾個師長的同意,師長之中又以許繼慎為最能幹,是以由鄺領導軍事的局麵,必須有所改進。黃同誌特別說到許一向敬重我的領導,但也希望我也尊重他的意見。


   我再三問明黃同誌,知道這些話確係許繼慎要他講的之後,頗為生氣。我覺得許繼慎充分表現了軍閥主義的傾向,非予以糾正不可。我要黃同誌先行趕回前線,轉告許繼慎,要他尊重黨的領導和黨在軍隊中的政治工作,不好亂說話,不要表現國民黨的軍閥習氣。我會立即到前線和他詳談。


   我在金家寨耽擱了約三天,就和鄺繼勳及其軍部人員到前線去。沈澤民則留在金家寨,指導地委會工作,並等待時機立即到新集去。金家寨東麵約九十裏的麻埠,駐有國民黨軍隊陳調元部的一旅人,這是最接近該蘇區的一支敵軍。我方第十第十一兩師就隱蔽在麻埠西北約三十裏的地方,等待機會消滅麻埠的敵人。我們從金家寨出發,走了約七十裏,便到達了我軍駐地。


   沿途經過的都是山陵起伏的地帶,到處都是茶林。這一帶盛產六安茶葉,多經由麻埠、獨山到蘇家埠出口。當地流行著“金麻埠,銀獨山,蘇家埠就是金鑾殿”的諺語,描繪出茶葉貿易的盛況。沿途農舍和茶園沒有遭受過嚴重的破壞,各小集鎮的買賣,也頗熱鬧,市麵上流通的是銀元和銅板,糧食並不缺乏,而且還有些糧食從白區流進來。


   這些情況與七裏坪區顯然不同,使我為之興奮。但當我細細考察,也發現了沈澤民所說的一些事實:土地改革並沒有深入,耕地曾以勞動力為標準草草的分配了,小地主和富農仍保有較多的耕地,有些已分得土地的農民,還暗中向地主繳納一部份租金;至於茶園竹林等山陵地帶,則未分配,大多仍屬原主所有。沿途村莊蘇維埃政府和民眾團體的負責人,多半是比較富裕農民出身的,其中也有小地主和富農。鄉村中的一些組織,與七裏坪區的相類似,但對中共中央的向心力,遠不若七裏坪區。沿途人民雖也同樣歡迎我們,但表現得不很熱烈。


   這裏沒有赤白區的明顯對立,離金家寨愈遠,蘇維埃的色彩愈淡。據當地同誌告訴我,這是許師長的“德政”。最初在這裏領導遊擊戰爭的,多是由壽縣一帶來的同誌,隻有許師長是六安本地人,他提倡“兔子不吃窩邊草”,紅軍遊擊隊在六安境以外可以大打土豪,在商城南區他們就進行的很激烈,赤白區的對立也很分明,可是在六安境內,許師長隻讚成打擊那些為富不仁的人,打土豪的範圍也就縮小了。


   我們到達目的地時,這兩個師的官兵都集合在廣場口歡迎我們。我會見第十師師長劉英,他曾任馮玉祥部的騎兵下級軍官,也是被馮派往蘇俄的三百多個留學生中的一個。他具有馮部優良風格,善於管理和訓練部隊,嚴格服從命令。他的同僚們稱讚他身體強健,熟諳許多軍事技能,英勇善戰。他原是第十師副師長,師長蔡申熙受傷後,他才升任師長。我初次和他見麵,也覺得他是一個標準的軍人同誌。


   我早認識的第十一師師長許繼慎,是一個才華畢露的軍人,愛談政治。我們見麵之後,他很熱烈的和我敘舊。他提到他從參加黃埔第一期學習起,曆任連排長工作,曾跟我見過好多次,受過我很多熏陶。南昌暴動前夕,他任北伐軍團長,因在河南前線負傷,羈留九江,還是我去南昌路過九江時,送他往上海去醫治的。此後,他在上海躲了兩年,才被派到這裏打遊擊。那天他還準備了豐富的晚餐,為我們洗塵。


   當晚我們舉行高級軍官的軍事會議,通過了許繼慎提出的作戰計劃。許鑒於我軍在這裏駐紮很久,麻埠的敵人已偵知我們的策略,並已嚴密設防,因而主張繞道去進攻獨山,消滅駐在那裏的敵軍一個團。麻埠離蘇家埠五十裏,獨山則位於這兩者的中間。駐在那裏的一團敵軍,是維持他們後方交通的。我軍以一部襲擊獨山之敵,大部分則用以對付麻埠和蘇家埠前來救援的敵人,但對蘇家埠敵軍(約一萬人)又隔河予以嚴密監視,主要是誘麻埠之敵救援獨山,我軍乘機予以殲滅,占領麻埠。


   鄺繼勳軍長根據這種計劃,下達作戰命令,定於第三天繞道襲擊獨山。第十一師以主力進攻獨山敵人,並以一部監視蘇家埠敵軍,軍部則率第十師全部埋伏在獨山麻埠間的要道旁,俟麻埠敵軍出動救援獨山時,即在野外殲滅之,並乘機占領麻埠。


   第二天是我們休息的日子。我大部分時間和許繼慎懇談,他向我說明他的主要見解。他批評中央一意鞏固蘇區的政策,認為這帶有保守的色彩,更易被一般蘇區同誌誤解,仿佛紅軍的主要任務,就在保護他們。他主張紅軍自由發展,不要負擔“鞏固蘇區”的包袱,應該到很遠的地方打遊擊,以期獲得迅速的發展。他認為中共中央派鄺繼勳任軍長,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鄺的軍人資格雖老,可是遊擊經驗卻不如紅軍的老團長,現在由他擔任紅四軍的最高領導,就失去了發展的前途。許繼慎不重視政治工作,並說軍政治委員餘篤三能力薄弱,其他各級政工人員,又多為後進。因此,許繼盛主張中共中央給予他們那些軍官以全權指揮軍隊的權利。


   許繼慎也承認紅軍優缺點,譬如對婦女的態度就不對,甚至高級軍官,包括他自己在內,也有一些羅曼史。但他覺得這些事都要在軍事獲得決定性的勝利之後,才能獲得根本的改善。


   我曾向他多方解釋,指出不可將蘇區與紅軍,黨和紅軍分別開來看。不可有單純軍事發展的觀念。紅軍無論到什麽地方都需要有後方的補給,否則便無由發展。因此,需要根據土地革命的政策,鞏固作為紅軍後方的蘇區。事實上能否如是,故有待於力量的發揮,但我們在原則上總應如是想法。紅軍如果失去統一的黨的領導,即使有一些很好的軍事指揮同誌,也許仍會和國民黨軍隊一樣,在行動上溢出主義的規範。紅軍到遠處發展的觀念,很可能被誤解為隻是找一個富庶區域去享受一番,或者專靠軍事力量去打江山,那也不過是流寇式的行徑。


   經過我這番解釋,許繼慎也自覺理屈,表示接納我的指示,也沒有再提不滿沈澤民的話了。我更近而指出,一個中共軍人與土匪軍閥是不同的,並勸告他不可一味以為能行王道,就比國民黨軍人高,還要勉力做一個近代的為人民服務的軍人。至於鄺繼勳同誌如果力不勝任,自有正當的解決途徑,但不可有取而代之的英雄思想。政治工作應予以重視和充實,不應根據現狀輕視它。我也說到我歡迎同誌們提供意見,但不願他們固執成見。許繼慎雖滿口接納我的意見,但後來並沒有依據承諾辦事。


   第三天,我軍少數部隊配合地方武裝,由正麵向麻埠之敵佯攻,主力則暗中繞道移向獨山。我方軍事行動大體布置得很妥當,但沿途的鄉村蘇維埃組織卻充分暴露出了弱點,對我們的照料並不熱烈,有的甚至連負責人也躲避了。我發現這些蘇維埃組織,不過是空招牌,那些負責人,有的畏懼敵軍,有的也許暗通敵軍。我們為了保密起見,就連我軍此行目的地也不告訴他們。


   第四天拂曉,我們很順利的解決了獨山之敵的大部份,獲槍約六百支,但已出麻埠救援獨山的敵軍,則因我軍過早暴露目標,折回據守麻埠區的高山陣地,憑險抵抗。在這些戰役中,我也覺得鄺繼勳的指揮不夠精細。他的第一個錯誤就是過早命令第十師出擊,等到麻埠敵軍退回陣地堅守,又指令第十師攻堅,因而我不得不向鄺建議暫停進攻。這件事,當時在場的高級軍官都認為我的處置適當,減少了不必要的傷亡。


   果然,麻埠敵軍因我軍占領了獨山,後路已斷,不兩天就繞道向蘇家埠撤退了。我們原料到麻埠之敵,不幾天就要逃走,我們正好中途截擊,但我軍卻遲了一部,敵人已先期跑了。這件事又與鄺繼勳的指導有關係,因為他估計麻埠之敵不會這樣快就逃走,所以沒有作必要的準備。這使我覺得鄺委實不夠機警,而且還表現了固執的好勝心。我當時沒有表示任何批評,但對紅四軍領導之改進,已認為是必要的事了。


   我乘軍隊集結在獨山一帶休息的時候,考察了各單位的內部狀況。我覺得這支軍隊確是中共領導的農民隊伍,它有不少優良傳統,是從鬥爭經驗養成的,但也有一些缺點。這些缺點是舊式軍隊的遺風,並雜有一些土匪傾向,但有些也是由於遊擊戰爭滋生出來的。


   我軍官兵成份百分之八十五左右是真正的農民,其中最大多數是窮苦農民。另外百分之二十則是失業的或染有流氓習氣的農村遊民,其中有些是從國民黨軍中俘虜過來或嘩變投來。工人成分微不足道。我抽查過好幾個連,士兵中帶有顯煮流氓色彩的,也不過各有二三人。我很滿意這種情況,認為是有優良的基礎。


   營以上的幹部都是中共黨員,連排級幹部則有少數非黨員。嚴格來說,這些入黨的軍事幹部,有些也是形式上的。紅軍幹部的升遷,概憑戰功和政治的堅定性,如一個排長要升任連長的時候,團長須根據戰功,鑒定他的指揮能力,團政治委員則須鑒定其在政治上的堅定與否,再由師部軍部核準任用。紅軍因經常作戰,幹部的流動性頗大,但這種鑒定大體上還是適當的。


   紅軍每個連都有中央的支部組織,黨員人數由幾人到一二十人不等。紅軍的政治工作,以連為基本單位。連政治指導員指導黨支部的工作。平時要講授政治課,戰時要鼓勵士氣。有時動員全連士兵,幫助駐地農民進行組織蘇維埃或分土地等工作。連政治指導員也有時召開全連戰士大會,檢討作戰經驗,政治工作的得失和改善生活等問題。在改善生活問題方麵,戰士們發言有較大的自由。戰士們也可對連排長提出批評的意見,但不能作出任何決定。


   紅軍富有團結力,這就是最顯著的優良傳統。官兵之間,同甘苦,共患難,大體上確能做到。戰時協同動作,大家認為天經地義;如某一連在戰爭中陷於險境,附近的連必不顧任何危險,全力支援。官長愛護士兵,士兵之間也實行互助,扶病救傷,不計艱險。行軍時遇有戰士稍感不適,連排長必代其背負槍支。優待新兵成為普遍的風氣,新兵初入營時,老兵必百般安慰,以免新兵生活不慣,新兵被委派的任務,也較輕易,又能獲得老兵的協助。新兵如犯錯誤,也能獲格外原恕。凡此,都是與國民黨軍隊顯然不同的地方。


   但紅軍中的軍閥土匪傾向,也相當顯著。紅軍的製度法規極不完備,有些原則也不能嚴格執行。軍官們恃功而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舊觀念還在作崇,他們瞧不起蘇維埃,認為這是由他們扶植起來的,應為他們辦差。他們雖不敢公然瞧不起黨,但卻自視為特殊黨員。他們到了白區,對亂打土豪,特別是“打土豪不歸公”(即將打土豪所獲的的財物,沒入私囊),多少有放任的態度。調戲婦女的事,在蘇區內也常有發生。在優待俘虜的原則之下,雖沒有虐待或殺害俘虜,但私搜俘虜荷包據為己有,則是司空見慣。即或偶爾執行紀律,也隻憑高級軍官個人的意誌,沒有什麽固定的法律手續。


   這種傾向尤以第十一師最顯著。從鄂豫邊區發展起來的第十師,一切成規較為先進,軍政幹部地主富農成份較少,黨員黨齡較久,又能尊重中央已有的決定,這與徐向前的領導有關,反之,從豫皖邊區發展起來的第十一師則較落後,軍政幹部地主富農的成份較多,黨員的黨齡也較淺,許繼盛的聲望有時高出於黨和蘇維埃之上。當我們在獨山一帶發動當地農民起來分土地,組織蘇維埃的時候,地主與富農常出入於許師長之門,許有時也公然袒護他們。


   紅四軍的一般幹部,也很佩服毛澤東在井岡山所提出的“避實就虛”的遊擊戰術,但有些也以能堅強作戰而自豪。紅四軍缺乏訓練,在戰場上往往由連排長領導者集團衝鋒,因此傷亡頗重,尤以下級幹部為甚。幹部傷亡了又不易獲得補充。在紅四軍中有一句最流行的話,說:“什麽是革命成功,在戰場上犧牲了性命,就是革命成功。”這句話的起源,也許就是為了鼓勵一般戰士,英勇作戰,不要怕死;但我覺得這代表著失去前途的消極觀念,是有害的。在劇烈的遊擊戰爭中,自然養成這種冒險輕生的觀念。另一方麵,這與李立三的熏陶,也很有關係。我曾坦白指出,這是由遊擊戰爭所養成的失敗主義觀念。我們奮鬥,絕不要輕易犧牲自己,而是要獲取勝利。後來朱德也告訴我,在江西蘇區的紅軍幹部中,也發生過同樣的觀念,他也曾設法糾正。


   我知道了這些現狀,設計各種改革方案。我覺得這個工作萬分艱巨,有些是要擬出計劃和製度,有些要進行耐心教育,有些甚至要經過鬥爭才能改善。我曾召集幾次軍事幹部會議。如嚴密執行紀律,各師團實施幹部訓練,強化政治工作,規定在每一戰役前後,盡可能舉行軍事會議,俾(bǐ使)能討論作戰計劃及檢討戰爭經驗等等。其他牽涉較多的問題,則擬俟(sì等待)黨的大會舉行時再行討論解決。


   至此,我在鄂豫皖蘇區的考察工作,大體可算結束了。所有應興應革事項,我胸中也已略具端倪,急須召開全區黨的和其他的各種大會,以推進工作,向更高的階段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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