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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張國燾《我的回憶》06 新文化運動

(2020-10-30 16:30:58) 下一個


    第五章 新文化運動 


   一九一六年十月間,我經上海第一次到達北京。


   作為首都的北京,規模宏偉,氣象萬千。天安門、紫禁城、中南海、天壇,和許多巍巍的宮殿大廟、王公府邸、紅牆綠瓦、雕龍繪鳳,不愧為舊式建築藝術的結晶,卻也標誌出帝王時代的景象。每月初一、十五,許多坐著轎車、戴著大紅頂子的過氣王公大臣,依舊待漏(百官清晨入朝,等待朝拜天子)神武門,向遜(放棄,退讓)清皇帝溥儀朝拜。旗人男女們相見時打千(清代男子通行的請安禮。行禮時右手下垂,左膝前屈,右膝後彎,上體略前傾)問安,洋車夫滿街叫喊著“老爺、太太”。大商店對顧客恭敬迎送,氣派十足;這一切都是封建積習的殘存。


   東交民巷儼然是北京城內的一個特別區;其中使館、銀行、洋行等等大廈林立,四周築有兵營,由各國軍隊分區把守,象征著列強勢力在中國的地位.尤其是克林德碑矗立在哈德門大街,不免使人觸目驚心,回憶起庚子義和團事變的慘痛往事。掛著中華民國招牌的總統府、國務院、國會等機關,散設各處,保留著過去的衙門習氣,並沒有甚麽新氣象的表現。北京確是五光十色,古今中外,漢滿蒙回藏的特色,各有陳列。如果說他是中國的縮影,卻也不十分恰當;在我這個南方人看來,它究竟更富有北方的風趣和保守的色彩。


   北京大學 京師大學堂係北京大學的前身,創設於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由孫家鼐首任管學大臣,學生都是“進士”、“舉人”出身的各京曹,所以充滿了衙門的氣味。宣統元年(一九○九年)十一月籌辦分科,設經、法、文、格致、農、工、商七科。民國成立,改稱為北京大學,由嚴複、胡仁源先後任校長,至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胡仁源赴美,始由蔡元培繼任校長。這是中國一間最早由官辦的正式大學。靠近皇城,其旁還駐紮著粗獷( guǎng )武夫張勳的少數辮子軍。北大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成立雖早,但設備仍極簡陋。教授多是一些老八股、洋進士之類。其中著名的有拖著長辮子的辜鴻銘,和以國學見重於時而為籌安會六君子之一的劉師培等人。同學們還多少有一點以“舉人”“進士”自況,其中也有一些所謂風流名士的人物。學術在他們心目中不是裝飾品,就是獵官工具。當時各地學校乃至北京城裏的其他一些學校,多少已流露出一些近代的新風氣,而北大卻有點古色古香,特別守舊。


   一九一六年秋,蔡元培先生就任北大校長,北大的風氣才為之一變。他注重提倡學術,不聲不響的下工夫,一心一意想將古老的北大變成現代的最高學術機構。他加聘了許多新教授,如提倡新文化的陳獨秀、胡適,文學家錢玄同、魯迅、沈尹默、沈兼士,社會主義者李大釗,無政府主義者吳稚暉、李石曾,國民黨要人高君武、王寵惠等著名人物,先後薈聚一堂,講授他們的獨到之見。北大就在蔡校長這種兼容並包、學術自由的政策下,做學問求知識的氣氛日漸濃厚起來。


   同時北大的新學生也在大幅增加。那時北大采取“預科三年、本科三年製”。我被編入理工預科一年級第三班上課。我住在北河沿第三宿舍。宿舍裏每間房子都住了好幾位同學,大半是新舊同學挾雜著住在一塊。我首先接觸的,是同學中新舊觀念和生活習慣相互抵觸的現象。我房間裏的八位同學中,有兩位是即將畢業的老學生。他們辦小報、做詩文、捧女戲子,往往深夜喝醉了酒回來瞎鬧一陣;表現出高年級生的自傲心情,並不理會低年級學生的抗議。結果,多數新來同學一致奮起,強迫那些自傲者遵守宿舍的規章。


   北大在我初去的時候,還顯得很有點亂七八糟。教授與學生之間沒有甚麽聯係,除上課之外,彼此不相聞問。學生各行其好,極端自由。在這個時候,新風氣開始抬頭了。低年級的學生譏諷老學生的老爺派頭、名士作風和守舊習氣;我們要求注重公德、努力學習;反對獵取功名的做官觀念;提出學以求知、學以致用、學以救國等見解。這是北大一個極重要的轉變,與蔡校長的改革政策是互為因果的。


   一九一七年春,陳獨秀任北大文科學長。他所主編的《新青年》月刊也在我們學校中和書攤上買得到了。這刊物於一九一五年九月十五日創刊。但北大同學知道這刊物的非常少。一九一七年一月,胡適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上發表了一篇《文學改良芻議》,接著陳獨秀在次一期上又發表了一篇《文學革命論》,才引起同學們廣泛的注意。白話文易於以淺顯通用的語句,自由而確切的表達作者所見,又便於多數人閱讀,比之文言文的多所拘束,好像是文字上的一次放足運動。當時胡適謂為“活文學出現”,陳獨秀更高舉文學革命的大旗。這樣就展開了新舊文學的大論戰。


   我在北大同學中是最先擁護新文化運動的一個。我這個一年級生,最初是埋頭於功課,成績還算優良。我和當時的許多青年一樣,以不甘落伍、力求上進的新時代青年自命,除了功課而外,還經常愛讀《東方雜誌》、《大中華》等刊物,希望從此探究出一些救國治學的新門徑。一九一七年春我看到了《新青年》,一眼就覺得它的命名合乎我的口味,看了它的內容,覺得的確適合當時一般青年的需要;登時喜出望外,熱烈擁護,並常與反對者展開爭論。當時同學中尊重孔子學說、反對白話文的還占多數。無條件讚成新思潮、徹底擁護白話文者雖占少數,但他們具有蓬蓬勃勃的熱烈精神。新舊之爭,就在課堂中、宿舍裏到處展開著。在爭辯之中,守舊論者的論據漸漸動搖起來了,不少的同學陸續轉變到讚成新文化運動方麵來。新文化運動在北大就這樣一步一步的站穩了它的陣地。


   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日漸擴大,所提倡的科學與民主,風靡一時,是繼康有為(康有為的《大同書》在一九一三年陸續刊登於《不忍雜誌》,主要主張為破除國界、毀滅家族、取消私有財產,以進人類於大同的世界,這在當時不能不說是最急進了。中華書局有單印本。)的大同學說康有為把人類曆史發展視為一個在總體上不斷上升的過程,把對大同理想的追求從歌頌過去轉向了放眼未來,並在批判西方資本主義的弊端、借鑒空想社會主義學說的合理內核的基礎上,誕生了中國人探索人類社會發展走勢的第一部社會主義著作——《大同書》)、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之後,又一高舉起來的革新旗幟。《新青年》的發行數量也增多了,每期出版後,在北大即銷售一空。一九一八年十二月陳獨秀又主辦了另一政治性的新型刊物——《每周評論》;一九一九年一月,北大同學傅斯年、羅家倫等出版響應新文化運動的《新潮》月刊。這在當時被視為《新青年》的兩個衛星。此外,上海、北京等地有些著名報刊也在響應這一運動,而各地新生的小型文藝刊物和文學團體也開始滋長起來了。


   社會主義運動也隨著新文化運動的發展而活躍起來。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產生較早,其活動亦較為顯著。一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李石曾、吳推暉、張靜江等就在巴黎創辦了中文的《新世紀》周刊向國內宣傳無政府主義,後來蔡元培也成為其中的要角。到了一九一七—一九年間,在北京、廣州等地,無政府主義者的活動增加起來了,其所發行的小型刊物頗為流行。他們保有無政府主義者的各種特色,也積極支持新文化運動。此外,一九○六年同盟會的《民報》曾發表過朱執信節譯的《共產黨宣言》;同時,宣揚社會主義的文章,也往往見之於其他小型刊物。辛亥革命時江亢虎曾組織“中國社會黨”從事政治活動,後來因遭受壓迫,漸漸默默無聞。經過一段消沉時期,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歐戰告終,俄國革命的影響進入了中國,社會主義的思想才重新抬頭。當時《每周評論》、《新青年》和上海的《星期評論》等刊物常登載一些介紹馬克思學說和同情俄國革命的文章。


   新思潮像一股洪流到處泛濫,也侵入到我的家庭。我到北京以後,每星期都將我閱讀過的報刊和少數新書郵寄給我的父親。後來我所寄去的書刊就多是《新青年》這類的東西,其中甚至有無政府主義者的刊物。我還常寫信向我父親鼓吹新思潮。父親保持了約一年的沉默,來信中絕不表示關於這方麵的意見。後來他終於開腔了,信中長篇大論的反對新思潮,尤其譏諷白話文,並主張保存國粹。這樣就引起了我們父子間各執己見的辯論。


   新舊衝突不僅限於思想方麵,還演化到具體的事實上來。一九一七年春,我家庭代我訂了婚。這是我祖父的主張,父母隻是讚成而已。他們依照習俗,代我找了一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事先並沒有征求我的同意。我曾去信表示反對,大意是:那個成為我未婚妻的女子也許是很合適的,但我根本不認識她。後來,在我與父親通信辯論新思潮問題的時候,又提出這一問題,並堅決主張解除婚約,這使父親大感困難,這僵局後來由我親戚從中調解,婚約終於解除了。


   我父親於一九一九年春來到北京。我每星期都去看他,照常送給他一些書刊。彼此敘起家常來一樣是很親熱的。父親知道我已是一個活動的急進分子,常在慈愛的神色中表示不以為然的神情,但不再提起解除婚約和新思潮的問題。父親在北京住了一個短時期即離京南下。送他到車站,並誠懇表示:父親素來是謹言慎行的,兒子卻願與舊社會宣戰。父親為了立身處世的方便,對兒子的所作所為不妨采取不負聯帶責任的態度。


   父親聽了這些話後,表現得有點難過,保持沉默。我們父子就這樣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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