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1964年12月27日)的會議散會前,毛澤東給眾位高官留下一個猜謎題:“北京有兩個獨立王國,你們自己去研究。”眾高官當中,悟性比較好的人,當場就猜出來了;悟性差一些的人,一時還猜不出,其實,搞政治最重要的是靠悟性,悟性這個東西還真是無從學起的。那些悟性差的,猜不出,於是就紛紛去問組織會議的鄧小平。鄧小平當然是一個很有悟性的人,早就猜出了毛澤東的謎底,但這個謎底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鄧小平無法告訴他們,隻好裝傻,支支吾吾應付著說:“主席不是說了嘛,自己去研究啦。”他費了好些力氣,才把那些悟性差、好奇心重的高官打發走了。
鄧小平心中怨言升起:本來好好的會,讓主席這麽一“攪”,可苦壞我這個會議組織人了。鄧小平找到劉少奇,抱怨說:“主席的情緒太大,討論會開成猜謎會了。明天的會議還是勸他一下,別讓他再參加會議了,讓他好好地休息休息。否則這次會議的精神還是定不下來。”
劉少奇一聽,暗中喜歡這個小平,總是與他不謀而合,不過故意作出一個無奈的手勢,說:“那得你去和主席講,我去講還是會出問題的。”
去跟毛澤東說,請他不要來開會,這可是得罪人的事啊。這種得罪人的事,要是換了別人,肯定是不願去的。不過鄧小平不一樣,他這個人不僅悟性好,膽子也大,不怕得罪人,不僅有叛逆的性格,而且叛逆得精彩。鄧小平真去找毛澤東了。
鄧小平來到毛澤東的住處,看到毛澤東的情緒似乎還不錯,於是鼓起勇氣,用最恭敬的語調,微笑著對毛澤東說:“明天的會議,隻是討論一些具體的事情。聽說主席您感冒了,如果您身體不舒服,就不必來了。會議結束後,我會把結果向您詳細匯報的。”
鄧小平長相平平常常,與“小平”這個再平凡不過的名字一樣,他的最大特征就是個頭矮。鄧小平身高152厘米,與當時中國男性的平均身高165厘米相比,其實也不算太矮。隻是鄧小平的頭偏大,與整個身材比起來,形成一種視覺上的錯覺,就越發顯得個頭矮小。鄧小平站著跟別人講話,不得不抬頭昂視,看上去姿態很謙虛。特別是他那張娃娃臉上,一雙眼睛大而下斜,好像永遠在微笑。鄧小平的矮小身材加上娃娃臉,不管他說出什麽話來,總是讓人對他恨不起來。
毛澤東與鄧小平
中共三巨頭都是高個子,毛澤東的身高沒有確切數據,大約172~175厘米(維基百科給出的是180厘米),劉少奇約172厘米,周恩來約170厘米,鄧小平和他們站在一起,就顯得太矮了一些。鄧小平即使是坐著,也明顯地比毛澤東矮了半截,越發使毛澤東大有俯視晚輩的長者心態。勸說毛澤東不要參加會議,這等於就是變相的“逼宮”。可是這句“逼宮”的話由鄧小平這張娃娃臉的嘴裏說出,就顯得不那麽反感了。
(2)
毛澤東聽完鄧小平的話,心想:“這個小平,個子小,膽子倒不小,居然有勇氣到我麵前來‘逼宮’。”鄧小平的大膽,反而讓毛澤東對鄧小平有了幾分好感,因為毛澤東本人就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毛澤東也沒有生氣,坦然地反問說:“你不想讓我說話了,是不是?”
鄧小平沒有回答,臉色依舊掛著天然的微笑,等於是默認了毛澤東的話。他知道毛澤東一旦看穿你的心,越狡辯就會越令毛澤東生氣,恭敬不如從命。毛澤東臉上也輕鬆地微笑著,說:“我可以告訴你,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你們請我來,我未必就來;你們不想讓我來,我偏要來!”
鄧小平走後,毛澤東臉上的輕鬆笑容頓時消失,那是裝出來的輕鬆,他不能在鄧小平麵前丟麵子。此時毛澤東的心情非常沉重,自從他1943年當上黨主席以來,至今已有31年了(此處計算有誤,應是21年)。在這31年中還從沒有人敢跳出來“逼宮”,請他不要參加會議。不過就像毛澤東的口頭禪“新生事物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今天鄧小平的“逼宮”,對於毛澤東來說,也是一個新生事物,他一時間還適應不了。
毛澤東知道,鄧小平“逼宮”的後台是劉少奇,他們想把毛澤東當成一個死去的祖先,供在高閣上的神廟裏,給他渾身塗上金粉油彩,很好看,但不管用。他們不想讓毛澤東過問政事,更不想讓毛澤東參加黨中央會議。
1960年8月的北戴河會議,是毛澤東的滑鐵盧。這次會上,由於國民經濟已經到崩潰的邊緣,毛澤東隻得交出所有的黨政大權,隻保留軍隊中的權力,退居二線。此後黨中央由劉少奇主持,國務院由周恩來主持。從1960年8月到1963年,毛澤東基本不過問政事,很少參加會議,所以與劉少奇沒發生什麽矛盾。今年,也就是1964年,毛澤東從高閣上的神廟裏走出來,多過問了一些政事,多參加了一些會議,就與劉少奇主持的黨中央發生矛盾了。劉少奇感到毛澤東有從“二線”回到“一線”的企圖,所以他要把毛澤東這尊神,再請回到神廟裏,不讓他回到人間。
擺在毛澤東麵前的選擇有兩個:第一個選擇是讓步,滿足劉少奇他們的要求,不再過問政事,退回到他的神廟裏接受貢拜,做一個有地位但沒有實權的太上皇。第二個選擇是鬥爭,打出神廟,打倒劉少奇,重新回到“一線”來領導共產黨,重新統領中國的一切大權。
第一條路無疑是平坦的、舒適的、輕鬆愉快的。此時毛澤東已是71歲的老人,按照中國的傳統觀念,毛澤東這個年齡的人,應該是坐享清福的時候了。以毛澤東的地位,在物質上可以說達到了要什麽有什麽的地步,隻要他退居二線,可以去遊遍天下名山名水,吃遍天下美食美味,吟詩作詞,賞月觀花,“熱來尋扇子,冷去對美人”,想怎麽玩就怎麽玩,想怎麽開心就怎麽開心,享盡天下之福。
(3)
第二條路則是艱險的、曲折的、驚心動魄的。一個71歲的老人,再去進行一次你死我活的政治惡鬥,有必要嗎?要鬥爭,就有可能失敗,世界上沒有常勝將軍。萬一鬥爭失敗,毛澤東就會失去現在所有的一切;即使是鬥爭成功,毛澤東又能得到什麽呢?從物質上來說,毛澤東的鬥爭成功,也不會得到比他現在更多的物質財富,所以毛澤東的鬥爭目的,不包含發財欲望;從地位上來說,毛澤東已經是中國官位最高的人,毛澤東的鬥爭成功,也不會使他的官位更高,所以毛澤東的鬥爭目的,也不包含升官的欲望。
對於一般的凡人來說,爭權的目的,不外乎是為了“升官”和“發財”。如果一個權力,需要拚個你死我活來爭奪,而這個爭到的權力又沒有升官發財的功效,似乎隻有傻子才會去爭奪這樣的權力。對於毛澤東來說,他已經是終身主席,如果他做出“讓步”的選擇,退居二線不再過問政事,可以保證他終身有“中國首富”的物質待遇和“中國第一偉人”的名譽地位。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毛澤東這樣的人,什麽都有了,又何必再去爭權呢?
但毛澤東依然做出了“鬥爭”的選擇。這是為什麽呢?《水滸傳》裏有一個好漢魯智深,有一種天生的“俠義”性格,對強者欺負弱者的事情“看不下去”,忍不住要跳出來打抱不平,盡管這個打抱不平對魯智深自己沒有任何的“好處”。魯智深的這種“俠義”性格,是中國傳統文化當中,最可愛但又最可怕的一部分。
毛澤東也是天生的“俠義”性格,他把地主剝削農民,資本家剝削工人,看成是強者欺負弱者一樣,是不能容忍的、看不下去的。一旦讓他看見了,他就忍不住要跳出來打抱不平。在毛澤東退居二線的這些年,劉少奇在農村大搞“三自一包”的資本主義試點,這就讓毛澤東“看不下去”了。毛澤東認為,劉少奇他們這麽搞下去,中國就要變成一個“人剝削人”的資本主義社會,複辟過去那個勞動人民被欺壓的“舊社會”。毛澤東這種天生俠義心腸的人,本能上就反感“人壓迫人”的不平等社會,他忍不住要跳出來替他心目中的弱者,也就是勞動人民打抱不平。
魯智深的性格,使他不可能對恃強欺弱的行為袖手旁觀。毛澤東也是一樣,他的性格,也使他不可能對劉少奇的資本主義路線視而不見。毛澤東天生就不能平平安安地坐在家裏享清福,他自己也承認,說:“我就是好鬥嘛。”不過毛澤東的“鬥”,和魯智深的拳打鎮關西一樣,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去“鬥”,而是為了他自己心目中的“伸張正義”。
(4)
魯智深隻知道用拳頭“行俠仗義”,而毛澤東不是那種魯莽之人,他要用智慧來贏得這場鬥爭。首先毛澤東要維護自己說話的權力,盡管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敢“剝奪”毛澤東說話的權力,但毛澤東講話的影響力越來越弱化了。毛澤東的講話,第一步被“屏蔽”,第二步被“淡化”,第三步就成為無用的“廢話”。
這樣的情況,近來又進一步“惡化”了。劉少奇在會上頻頻打斷毛澤東的發言,“不讓”毛澤東講話;鄧小平又公然來勸告,“不讓”毛澤東去開會。毛澤東感到,再不抗爭的話,他的話語權真的要被剝奪掉了。於是,毛澤東叫汪東興過來,對他說:“你去給我找一本《憲法》來,我要用。”
汪東興跟毛澤東這麽多年,從來沒見毛澤東對《憲法》感興趣過,一時沒搞懂毛澤東的意思,問:“是我們自己的《憲法》嗎?”
毛澤東沒好氣地說:“當然是我們自己的《憲法》,再把《黨章》也找來。”
汪東興趕緊找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中國共產黨黨章》,毛澤東認真地讀起了。說實話,毛澤東對這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從來就沒讀過。本來毛澤東就不相信法律,他曾說:“中華五千年,從來沒有憲法,也沒見損失什麽嘛!漢唐強盛,有憲法嗎?可我們有不少同誌迷信憲法,以為憲法是治國安邦的靈丹妙藥。我從來不相信法律,更不相信憲法,我就是要破除對憲法的迷信。國民黨有憲法,也挺當回事,還不是被我們趕到台灣去了嗎!我們黨沒有憲法,無法無天,結果不是勝利了嗎!”
很多事情的發展都具有諷刺性。現在,毛澤東居然在那本被他所蔑視得一文不值的《憲法》中,尋找維護自己權利的法律依據。毛澤東拿起床頭放著的大號圓頭放大鏡,仔細地查找起《憲法》來,真的找到第八十七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接著在《黨章》中,毛澤東也找到了關於黨員個人權利的論述。於是毛澤東準備好這兩本書,準備在明天的會議上,把這兩本書作為他與劉少奇鬥爭的法律依據。
12月28日的會議開始了,劉少奇依舊早早來到會場。昨天鄧小平向他匯報了毛澤東的回答,劉少奇深知毛澤東的性格,既然他說“偏要來”,那肯定是要來的,而且要來和自己“大幹”一場。劉少奇暗暗做好心理準備,他甚至希望毛澤東蠻不講理地“罵”他一通。如果毛澤東這樣做,眾高官會厭惡毛澤東的霸道,大家反而會同情劉少奇,支持劉少奇,這樣劉少奇的勝利,就會更向前邁進一步。
(5)
不出劉少奇的預料,毛澤東按時到場了。不過今天毛澤東進場的時候,大家都向他投去異樣的目光,因為毛澤東的手裏,居然拿著兩本書。毛澤東參加會議,從來都是瀟灑地甩著兩隻空手來的,即使是需要文件,也有秘書代勞,用不著毛澤東親手拿。今天毛澤東居然破天荒地親手拿了兩本書來開會,那是什麽書呢?眾人都往毛澤東手上看。毛澤東可能也看出了眾人的心思,一張大手掌遮在書上,別人看不見書名。
毛澤東來到他的第一把交椅,對起身相迎的周恩來點點頭,對身邊的劉少奇看也沒看。劉少奇當然不會在意毛澤東的眼色,在某種意義上,毛澤東的這種態度反而提高他的身價呢。毛澤東坐下之後,劉少奇也跟著坐下來,並在話筒上說:“請主席主持會議並講話。”
毛澤東坐下後,先掃視一下眾高官的麵部表情。昨天毛澤東給眾高官留下的“謎題”,是大有深意的。毛澤東的第一個謎題“北京有兩個獨立王國”,它的謎底是:“劉少奇已經從毛澤東那裏獨立出去了,形成兩個獨立的王國,毛澤東王國和劉少奇王國”。毛澤東的第二個謎題“你們自己去研究”,它的謎底是:“你們這些人好好研究一下,是選擇加入毛澤東王國,還是選擇加入劉少奇王國,趕快表態,趕快站隊吧。”
毛澤東出這道謎題的用意,就是要督促那些越來越油滑的高官們,趕緊出來表個態,不要再觀望了。毛澤東把目光掃向眾高官,被毛澤東目光掃到的人,都不敢正視毛澤東的目光,趕緊把眼睛轉向自己手中的文件。這些高官們,有些昨天在當場就明白了毛澤東謎題的意思,那些當場沒有明白的,問來問去,最後也都明白了毛澤東謎題的意思,知道毛澤東要催促他們表態。但他們還是不想表態,大家依然保持中立的態度。
毛澤東也看明白了,他昨天用謎題來催促沒起什麽作用。這些高官的官位越來越高,革命激情卻越來越低,他們隻想保住自己的官位,不想再跟著毛澤東“幹革命”了。毛澤東從會場的形勢看出來,今天的鬥爭,自己是少數派,是一場凶多吉少的鬥爭。毛澤東本想在會議一開始就拋出那兩本書,但現在他要慎重,不能亂來。毛澤東也知道自己的脾氣不好,他努力克製自己,不要被心中的怒火所左右。
毛澤東用心平氣和的語氣開始講話,說:“關於社教運動的性質,有三種提法:1、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2、黨內外矛盾的交叉;3、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是前兩種提法較好,還是第三種提法較好?”
毛澤東有意停頓了一下,希望有人出來發表意見,但眾高官的眼睛緊緊看著毛澤東,嘴卻不肯開。毛澤東隻得繼續說:“我們常委會談過,也跟幾位地方的同誌談過,恐怕還是以第三種提法較好。因為我們這個運動,它的名稱叫做‘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不叫‘四清四不清’教育運動,也不是什麽‘黨內外矛盾交叉’的教育運動。後一種提法較適當,因為它概括了問題的本質。我們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6)
眾高官依然是一片洗耳恭聽的姿態,沒有人出來發言,更沒有人表明自己的立場。毛澤東心中的“火”竄了上來,提高聲音說:“我看有些同誌所說的那些矛盾,都沒有牽涉問題的本質,也沒說明問題的根本性質。說到底,這次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出現的矛盾,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忘記這點,就是欺騙人民。我看有些同誌是在為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說話,他們要把鬥爭的方向搞亂,混戰一場,最後來一個渾水摸魚。”
毛澤東火氣上來的時候,自己也控製不住,他越說聲音越大,那個湖南腔越說越難辨認:“這次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歸根結底是要解決兩個階級和兩條道路鬥爭的問題,而不是像有些人所講的,什麽‘四清四不清’的問題,什麽‘黨內外矛盾交叉’的問題。你們要善於抓住一切問題的‘綱’,這個‘綱’就是階級鬥爭!”
自從1962年以來,毛澤東是凡開會必講階級鬥爭,今天也不例外,毛澤東繼續說:“我們要承認階級鬥爭是長期存在的,資本主義是可能複辟的。如果我們的兒子一代搞修正主義,走向反麵,雖然名為社會主義,實際是資本主義,我們的孫子肯定會起來暴動的,推翻他們的老子,因為群眾不滿意嘛。所以我們從現在起就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一聽毛澤東又談起“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階級鬥爭,很多高官臉上不免露出一絲不耐煩的痕跡。毛澤東看到這些,冷笑一聲說:“有的人認為我的話是老生常談,不那麽想聽了,他們以為自己的翅膀已經硬了,可以丟掉我這把刀子了。我可以讓步,但是我們中國共產黨的廣大黨員,不讓我讓步!”
毛澤東最後這句話,簡直就是怒吼了。這是自從1959年廬山會議之後,毛澤東久違的怒吼,會場上頓時一片寂靜。毛澤東也意識到自己的感情有點失控了,他向台下的眾高官看去,那些人並沒有表現出驚訝,麵無表情,反而折射出有一種“終於等來了毛澤東的怒吼”的預見感。毛澤東心中大為不快,意識到這個話題不該再談下去了,於是轉開話題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好話,壞話,正確的話,錯誤的話,我們都要聽嘛。特別是對那些反對的話,更要耐心聽嘛,要讓人把自己的話說完嘛。有那麽一些同誌,天天說講民主,天天又不講民主。講民主是叫別人講民主,到了自己就不講民主了。”
毛澤東說到這裏不說了,讓別人發言。眾高官以為毛澤東還要雷霆震怒下去,沒想到毛澤東這麽快就熄火了,讓眾高官放心下來。於是眾高官繼續發言,大家都小心地避開有關毛澤東和劉少奇的敏感話題,繼續保持中立。
(7)
到會議快結束的時候,劉少奇問毛澤東是不是還有話說,毛澤東說:“我是沒有話了。如果還要講幾句,就是請你們回去找《黨章》看一下,《憲法》第三章也看一下,那是講民主自由的。《憲法》八十七條講:‘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比如我們這些人算不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如果算的話,那麽有沒有言論自由?準不準許我們和你們講幾句話?”
毛澤東舉起《憲法》,又舉起《黨章》給眾人看,眾人這才知道毛澤東今天拿來的兩本書是《憲法》和《黨章》。毛澤東舉起《黨章》說:“《黨章》100頁到104頁,你們去看一看。不要犯法呀,自己通過的,又不遵守。一個不準我開會,一個不準我講話。為什麽剝奪黨章、憲法給我的權利?”
毛澤東最後拿出這個殺手鐧,不點名地怒斥“鄧小平不準我開會”,“劉少奇不準我講話”,毛澤東以為這樣會贏得一些高官的義憤或者同情,畢竟毛澤東是“有恩”於他們的,他們或多或少地得到過毛澤東的提拔和重用。可是毛澤東失望了,他的殺手鐧沒起作用,沒有人站出來替毛澤東打抱不平,沒有人站出來捍衛毛澤東說話的權利。
毛澤東見高官們都不說話,再逼問一句:“同誌們有話沒有?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不要耽誤你們的時間,我又變成個官僚主義!”
會場還是一片寂靜。連那個永遠給他麵子的周恩來,今天怎麽啦,也抿著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像是狠了心,不說話了。毛澤東今天的戰鬥,全盤皆輸了!
劉少奇當然是大喜過望。這兩天毛澤東各種手段都用出來了,可是眾高官中除了陳伯達,沒有一個公開支持毛澤東的。看來毛澤東已成了孤家寡人,再也號召不起人來了,劉少奇戰勝毛澤東似乎是指日可待的。
按照這次會議的日程,今天是會議的最後一天。劉少奇乘著勝利的東風,也不和毛澤東商量,就通知參會的高官們散會,並發出了會議的決議,就是所謂的《十七條》。
當晚,江青請陶鑄夫婦在人民大會堂小禮堂,觀看現代京劇《紅燈記》。演出前,陶鑄夫婦在休息室裏遇到毛澤東,陶鑄無意中向毛澤東提起散會的事,因為陶鑄並不知道劉少奇沒有通知毛澤東就散會了。
陶鑄曾誌夫婦與女兒陶思亮
毛澤東得知散會的消息,震驚了:“什麽?會開完了?我還沒有參加呢,就散會了?”
不管怎麽說,毛澤東是這次會議的主持人,可是劉少奇居然不通知他這個主持人就散會了,可見劉少奇根本沒有把毛澤東放在眼裏。毛澤東氣得罵出聲來:“有人就是要往我頭上拉屎!我雖退到二線,還是可以講些話的嘛!”
毛澤東氣得又問陶鑄:“開會的人是不是都已經走了?”
(8)
陶鑄暗自懊惱不該與毛澤東說起這些事情,不過也不敢亂說,隻好照實回答說:“有的走了。”
毛澤東想也沒想,當即做出一個魯莽的決斷,斬釘截鐵地命令陶鑄,說:“告訴他們,走了的趕快回來,繼續開會。”
毛澤東很快就後悔他這個在氣頭上做出的魯莽決斷。因為他跟劉少奇的這場戰鬥,既然已經滿盤皆輸了,就不應該再戰下去了。繼續再戰下去的話,還是照樣輸。可是毛澤東的自尊心,毛澤東的麵子,又讓他不得不做出這麽一個錯誤的決斷。
毛澤東不管怎麽說,名義上還是黨中央主席,他的指示還是有法律效力的。劉少奇馬上有條不紊地指示中央辦公廳,按照毛澤東的意思,通知那些已經回到當地的全國各地的高官們,再到北京來接著開會,繼續討論“四清”問題。劉少奇心中暗喜,毛澤東這樣蠻幹,打擊麵就不是他一個人了,而是全中國的高官們。毛澤東把全中國的高官都招來為他們兩個人的爭吵“陪綁”,一定會讓這些人反感,進一步遠離毛澤東。
果然,那些已經回家的高官們,忽然又接到中央辦公廳的通知,讓他們回北京繼續開會。這些人抱怨起來,這次會議花了兩個星期,總算搞出一個決議《十七條》,現在又說《十七條》作廢了,要重新再搞一個決議,這不是胡鬧嘛。這些人心裏都埋怨毛澤東:“你和劉少奇吵我們不管,但不要把我們也陪綁進去。毛澤東退居‘二線’有的是時間,而我們這些在‘一線’工作的人都忙得很,哪有時間‘陪’你跟劉少奇吵架呀!”
1965年元旦後,心中埋怨很大的全國各地的高官們陸續回到北京,繼續開會。毛澤東也明白大家心裏對他有氣,要真正的贏劉少奇已經是不可能了,他現在唯一的能夠贏的,就是贏一個“麵子”。於是毛澤東破罐子破摔,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非要會議決議按照他的主張寫,非要劉少奇做自我批評,要不然就不散會。說白了,毛澤東就是要爭一個麵子。
高官們也看出來毛澤東是在麵子上過不去,非要爭個麵子不可。於是大家都去勸劉少奇,讓他委屈一下,顧全大局,向毛澤東做個自我批評,結束這場爭吵。然而劉少奇態度卻十分固執,不同意自我檢討,說:“如果我工作做錯了,當然要檢討。你們說說看,我工作什麽地方做錯了?如果沒有錯,為什麽要檢討?”
大家繼續勸劉少奇:“你就不要跟主席一般見識了,他大概是人老了,糊塗了,你就讓著他一些吧!”
(9)
劉少奇還是不同意檢討。最後軍界元老朱德和賀龍出馬,親自出麵勸劉少奇:為了全黨的利益退讓一步,向毛澤東做個口頭檢討,結束這場爭吵。其實劉少奇就是要等軍界元老出麵之後,再做出讓步。因為他這時讓步,等於給軍界元老們一個很大的麵子,劉少奇當然知道中國人對“給的麵子”是一定會回報的。這對他今後加強對軍隊的影響力是大有好處的。於是劉少奇痛快地答應朱德和賀龍:我馬上向毛澤東做自我檢討。
朱德和賀龍看別人勸不動劉少奇,自己一說劉少奇就聽了,果然感到很有麵子,對劉少奇也很有好感。後來朱德在1965年還提出建議說:“今後可以讓少奇同誌指揮軍隊。”
1965年1月13日,劉少奇召集周恩來、鄧小平、彭真、賀龍等重鎮高官17人,開了一個黨內民主生活會。劉少奇帶頭作自我批評,檢討自己對毛澤東“不夠尊重”,以後一定注意維護毛澤東的威信和黨的團結。周恩來參加了會議,但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嚴格保持中立。毛澤東則派陳伯達代表他來參會。
第二天的會議上,劉少奇當麵向毛澤東檢討說:“我對主席不夠尊重”,並聲明今後一定注意維護毛主席的威信和黨的團結。高官們對劉少奇這種高姿態的顧全大局做法,都表示滿意。然而毛澤東聽了劉少奇的檢討,心裏又有一股“火”起來了。如果劉少奇檢討說:“主席的看法對,我的看法錯了”,這還有認錯的意思,劉少奇卻說“對主席不夠尊重”,這能算是認錯麽?毛澤東沒好氣,當場就把劉少奇的話頂回去,用他的一貫拔高手法說:“這不是尊重不尊重的問題,而是馬克思主義同修正主義的問題,在原則問題上,我是從來不讓步的。”
之後劉少奇不再與毛澤東爭論,完全按照毛澤東的提法,重新製定了新的會議決議《二十三條》,下發全國,終於結束了這場毛劉的爭吵。對於劉少奇來說,按照毛澤東的意思製定《二十三條》,不過是給毛澤東一個麵子,執行的大權在劉少奇手上,具體怎麽做還是由劉少奇說了算。
毛澤東在這場爭吵中,隻是勉強贏了一個麵子,而實質性的“裏子”,都讓劉少奇贏了。毛澤東首先在風度上就輸給了劉少奇,讓劉少奇贏得一個顧全大局的好名聲,贏得了高官們的好感。更重要的是,毛澤東這次真的中了劉少奇的“氣走毛澤東”之計,今後很難再參加劉少奇主持的黨中央會議了。
這個理由是簡單的:如果毛澤東參加會議,對劉少奇的意見全部讚成,這會讓毛澤東的自尊心受不了,不符合毛澤東的為人;如果毛澤東在會議上反對劉少奇的意見,劉少奇倒也不會再跟毛澤東爭辯了,而是擺出一副“顧全大局”的高姿態,在風度上把毛澤東比下去。這樣一來,眾高官倒覺得毛澤東心眼狹小,更讓毛澤東沒有麵子。
(10)
今後毛澤東如果再參加劉少奇主持的黨中央會議,讚成劉少奇,讓毛澤東沒麵子;反對劉少奇,也讓毛澤東沒麵子,因此對於毛澤東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不參加會議,正好達到劉少奇“氣走毛澤東”的目的。事實上,1965年一年中,毛澤東沒有參加過一次劉少奇主持的中央會議,這讓劉少奇十分開心,感到他這個小媳婦終於熬成婆了。1965年夏,劉少奇的心情很好,難得攜全家一起遊覽了北京玉泉山。這也是劉少奇與九個孩子,及妻子、嶽母的最後一次溫馨的家族活動,在劉少奇孩子們的心目中留下了永遠的記憶。
1966年,按照計劃準備召開中國共產黨第九次代表大會。這次大會本來準備在1961年召開,當時因為“三年自然災害”,把會期推遲到1966年。劉少奇計劃在1966年的九大上,把毛澤東推上“名譽主席”的地位,自己真正成為黨主席。但是劉少奇這個計劃的難度是很大的,因為軍隊仍然牢牢控製在毛澤東手中,所以怎樣弱化和分化毛澤東在軍隊中的影響力,成為劉少奇計劃的重點。
劉少奇的合夥人鄧小平,在軍中有一定影響力,軍界元老朱德已經表明支持劉少奇,軍委副主席賀龍元帥和總參謀長羅瑞卿,也與劉少奇關係友好。但是這些人加起來,還是抵不過國防部長林彪一個人在軍中的實力,所以劉少奇就看上了另一個人:已經失足的彭德懷。
當年反對毛澤東的大躍進,第一個是周恩來,第二個彭德懷。毛澤東的大躍進錯了,那麽就說明反對大躍進的周恩來和彭德懷是對的,特別是彭德懷因為反對大躍進,被打成“反黨集團”,因此很多人對彭德懷抱不平,黨內有一股為彭德懷平反的呼聲。一旦彭德懷平反,回到軍隊工作,他在軍中的影響力不亞於林彪,而且肯定是反毛澤東的,這樣劉少奇就不用怕毛澤東了,毛澤東的徹底退休也就會成為定局。
彭德懷還在北京郊外的掛甲屯默默無聞地侍弄菜地的時候,不知不覺中,成為決定劉少奇和毛澤東命運的關鍵人物。為了給彭德懷的平反製造社會輿論,在劉少奇掌控的宣傳領域裏,《海瑞罷官》等借古喻今、間接為彭德懷喊冤叫屈的作品也就登場了。
毛澤東盡管輸了這場鬥爭,但他絕不會氣餒,按照他的口頭禪:“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栽一個跟頭算不了什麽。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站起來。毛澤東重整旗鼓,重新調整作戰方針,精神抖擻地投入下一場與劉少奇的鬥爭。【本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