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刻骨銘心食堂飯
讓全體社員都吃食堂大鍋飯,是大躍進運動有效的配套措施之一。當時的工作組為了不給大食堂留退路,不但將家家戶戶做飯用的鍋鏟瓢勺等凡是鐵製的炊具全部收繳,就連農民燒飯取暖的火爐(農村稱煤火)也統統扒掉,將扒出的爐條、火口及通火條等一切與鐵有緣的物品統統回爐煉鐵,借以增加大辦鋼鐵運動的成果。
初到食堂就餐,習慣於吃家庭小鍋飯的農民們倍感新鮮。盡管食堂供應的品種一天3頓饃菜湯,讓我至今一見紅蘿卜就反胃,可人人能肥吃飽喝,吃不完就隨手扔掉,確實使日求三餐的農夫們高興不已。
可惜好景不長,轉眼間就到了50年代末期。由於“朋友”逼債和自然災害的相互作用,食堂的糧食供應開始定量,勞動力一天7大兩(相對於舊製的一斤16小兩而言),非生產者就更少一些。農民的食堂又缺乏管理經驗,沒有什麽副食相輔助,繁重的體力勞動和可憐的定量形成巨大的反差,使得因嚴重營養不良而致的浮腫病屢見不鮮。有的人餓得實在忍不住了就喝些鹽開水,吃完飯幾乎每個人都伸長舌頭將碗添得一幹二淨。農民有把蘿卜頭切下連同菜纓一塊編著掛起曬幹備用的習慣。記得當時食堂的牆上掛著幾串僅有的幹辮子狀的蘿卜纓,上麵有幾個幹癟的蘿卜頭,許多成年人都對它覬覦有加,曾招來不少訓斥。當時,成年人的活命尚且難保,繁衍後代就成為多餘。據我所知,1960年到1962年是我國生育的最低期,家鄉百十人的小山村這3年沒有出生過一個小孩。所以,當今女性最敏感的肥胖一詞,在那時是漢字中使用率最低的,應該說它飽嚐了喪失使用環境的悲哀。
學生雖然定量少,但不參加體力勞動,可以趁老師饑餓難耐時逃學找能吃的東西。我當時雖然被餓得心發慌,腿發軟,邁腿時兩個膝蓋經常碰到一起鮮血淋漓,甚至連算術中的四則混合運算都難以弄懂,但還是和小夥伴們一起吃過軋過油的棉花籽餅,吃過蜀黍芯和蜀黍帽被石灰水浸泡後加工而成的澱粉渣。這兩種“食品”當時就難以下咽,其滋味至今不敢恭維。
也有時來運轉的時候。有一次,8(生產中)隊到(生產)大隊運牲口飼料,裝好的布袋放在麥場上忘了派人看守。一幫小夥伴正餓得眼睛發直呢,豈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派一人擔任警戒,其餘的人一哄而上,掏出略有發黴的紅薯片將衣袋塞滿。在安全地帶享受“戰利品”時,那甜絲絲的味道,脆生生的口感,簡直比滿漢全席還讓人垂涎。“低標準”時代以後,我曾特意找一些曬得幹幹淨淨白白亮亮的紅薯片來細細品嚐,誰知時過境遷,無論怎樣努力,就是找不到當時的感覺,品不出當初的美味。
“腿肚兒朝前”和“不聞就吃”是很有時代特征的兩則笑聞。
人們習慣稱小腿後麵的肌肉為腿肚兒,因它總和麵部方向相反,故腿肚兒朝後眾所周知。當時人人食不飽腹,正在發育時期的兒童更是皮包骨頭,所以,他們的腿部缺少了今天人人都有的腿肚兒,也就無所謂朝前朝後了。當時有人饑中作樂,戲用“腿肚兒朝前”形容小孩的饑瘦程度,教訓小孩時常說:“不聽話?餓得輕!腿肚兒朝前就老實了!”在我的家鄉,此話不但當時流傳甚廣,而且至今常用不衰。
填不飽肚子確實影響了當時的教育秩序,但學校正常的教學工作並沒有因此而停頓。有一次,老師發現一學生的作業整齊幹淨,條理分明,便當眾表揚其作業為“有條不紊”。不知哪位調皮鬼靈機一動,將成語“有條不紊”諧音成“油條不聞”。更有甚者,有學生還將饑餓難耐的該老師謔稱為“不聞就吃”。所以,當時的“油條不聞”、“不聞就吃”就成了我們對同學和老師大不敬的經常性口頭語。
說起刻骨銘心的事還有續貂的狗尾,那就是我左手無名指被水車軋傷而留下了終身殘疾。
在的鐵路洞口外兩河交匯的西岸上,當時有2隊臨河掏出的水車幹井,靠抽河裏的流水(尤其是流過3隊的東河)灌溉部分田地。大概是三、四年級的時候,河水已經幹涸,隻留水車在井台上孤苦伶仃。小孩子放學後沒了管束,就擠在水車的大輪盤上,由一人充當苦力操杆繞軸心旋轉,其他人怡然享受著類似今日幼兒園玩轉盤的待遇。大夥兒“瘋”興正濃呢,有人突然大呼:“不好了!不好了!停!快停!”原來是傳動齒輪“咬”住了一人的鞋子,勞力者趕緊停下腳步,調頭回推,才使已經沾滿油汙彎曲變形的鞋子逃離了“虎口”。
當時,我們身上的穿戴都由母親手工製作,針針線線都凝聚了家長的千辛萬苦。所以,當遊戲梅開二度時,我就轉移了興趣,一門心思探究起了事故的原因。不知不覺中,我用手撫摸起了咬鞋的齒輪。突然,一陣劇痛向我襲來,原來是左手的無名指重演了鞋子的悲劇,包括半個指甲在內的整個指尖再次陷進齒輪。輪盤上頓時鮮血淋漓,觸目驚心。因為事態明顯嚴重於上一次,所以大家再沒了玩興,緊急訂立了應付老師調查的攻守同盟後,四散回家。
我的傷心淚花中,大隊衛生所醫生包紮完畢,還特別告誡我預防感染,尤其不要濕水。在後來療養的幾個月中,小孩子不知道其中的厲害,忍不住經常下河洗澡,原先我還將左手露出水麵,慢慢地,醫生的忠告被我拋到了九霄雲外。待我揭開紗布,左手無名指已經沒了原先的模樣,漂亮的指甲醜陋不堪,指尖的關節失去活動功能,讓我後來十指獨立練鋼琴費盡周折。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齒輪為什麽貪得無厭,連連開口?我付出了血的代價至今也沒能得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