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流水

散文, 小說, 詩詞, 美術, 書法。 無拘無束兮如行雲,連綿不絕兮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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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燕子飛時,多情卻被無情惱

(2018-12-04 12:37:56) 下一個

一出沙漠,地貌明顯不同,樹多了,水多了,碰到第一個水潭,成鏗跳進去泡了半個時辰,洗去積在身上多日的血,汗,泥土。在沙漠幹燥的地方還好,現在身上泛著酸臭味兒。洗了身子,將衣裳使勁摔打揉搓一陣,穿上沒什麽味道,感覺舒服多了。

漸漸往南,植物也多起來,成鏗能找到草根漿果充饑。自覺有了拯救大成國的責任在身,不再耽擱,加快了腳步。

從台州往東南是一片丘陵地帶,夾在五行山脈和武夷山脈之間,氣候溫和濕潤,曆來是產茶的地方。初春時節是采茶旺季,山嶺上排排茶樹間,穿插著采茶的人們,時時響起歌聲和笑聲。

一條小溪,蜿蜒曲折,此時雨季尚未到來,淺淺的溪水,遲緩而清亮。這裏溫暖而濕潤,是成鏗熟悉的氣候,快到家了,成鏗興奮中略有些緊張和惶恐,現在越州城鏗王府的情況,是肯定被成功張蒙的人管轄,有明的,也會有暗的,他不可能大搖大擺的回家。

太上皇成瑞是不是真的到了越州,占據了他的留春苑?即便是他能平安的進入苑子,能被成瑞接受嗎?可以說離家越近越危險,成鏗還沒有想好對策,一邊沿著溪水行走,一邊絞盡腦汁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辦。

天漸漸暗了,成鏗四下看了看,便朝一條山澗深處走進去,準備找個地方過夜。沒走幾步,看見一處斷壁,一股溪水流下,雨水大時,當是個壯觀的瀑布,長年的溪水在岩壁底部砸出個淺潭,成鏗從潭裏捧了幾口水喝了,凜冽清爽,一下子涼透肺腑,腹中隱隱作痛。成鏗咧嘴樂了,知道肚裏沒食,好幾天沒吃到東西了。

撥開潭邊靠岩壁一側的雜草,成鏗驚喜的看到兩叢蘑菇,輕輕拔起一顆,掰斷菌杆,慢慢的,乳白色的液體滲了出來,成鏗笑眯眯地把剩下的都拔了出來,在潭中清洗幹淨,衣裳兜了,找了個平坦的地方坐下,地上是常年的落葉,厚厚的,鬆軟舒適,成鏗攤開蘑菇,慢慢吃著,耳朵裏是山間鳥兒的啼鳴,滿目是鬱鬱蔥蔥的新草新芽,嘴裏香甜的野菇,吃了幾個,肚子不再疼得難受,成鏗把剩下的放進箭壺裏。

閉上眼睛,成鏗開始考慮下一步怎麽辦,窸窸窣窣的,潭邊傳來聲響,成鏗探頭望去,是個女子,撅著個嘴,站在潭邊,用手不停的抹眼淚,抽抽噎噎,一會兒,跺跺腳,把背上的背簍重重的頓在地上,踢了一腳,背簍翻倒在水潭裏,幾件衣裳落了出來,女子伸手去拉,腳下一滑,一腳跌進潭裏,氣得她哇哇大哭起來。

成鏗看了一陣,確定四下無人,輕輕喊了一聲,“別哭了,我幫你拿起來。”

女子吃了一驚,不知道聲音是從哪裏來的,止了哭聲,“你是誰呀?”

成鏗朝她揮了揮手,站起來,慢慢走過去,從潭裏將背簍和衣裳撈起來,“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女子吃吃地笑了起來。

成鏗這才仔細端詳麵孔,不禁也笑了出來。這是個胖胖的女子,一雙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兒。眼睛雖小,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厚厚的嘴唇粉潤柔滑,脖頸處的皮膚細嫩光潔。

成鏗心裏突突跳了起來,低下頭,“你來洗衣裳?”

女子聽了這句,又開始抽噎起來。

“哦,原來你不喜歡洗衣裳啊。我幫你。”成鏗哄著她,邊說邊把衣裳從背簍裏又掏出來,水潭裏涮了兩涮,在石頭上摔打了幾下,“好了,洗好了,你回家吧。”

女子破涕笑了,“你這樣洗法,讓我回家挨罵喲。”

她挽了挽袖子,把衣裳一件件在石頭上揉搓,不時瞟成鏗一眼。

成鏗見轟不走她,隻好在邊上坐下,“妹妹家在哪兒呀?”

女子朝邊上努努嘴,“溪下。”

“那你叫什麽名字?”成鏗向山下瞥了一眼,繼續問道。

“浣娘。”女子嘟囔了一聲。

“浣娘,”成鏗笑問,“你剛才哭什麽?”

“我生氣了。”浣娘吹了吹掉落在臉上的一縷頭發,“不給我吃飯,還要我幹活兒!”說罷,撅起嘴,摔了衣裳,不洗了。

成鏗盯著她圓潤的雙唇,直想啃一口,“你餓了?”

浣娘點點頭,歎了口氣,“我丈夫說我太胖了,不讓我吃飯。”

成鏗把箭壺裏的蘑菇倒出來,“吃吧。”

浣娘拿起一隻端詳了片刻,“炙熟了才好吃,我來生火。”

成鏗搖搖頭,“這樣生吃不會吃胖。”

浣娘半信半疑,捏在嘴邊,輕輕用牙咬了一小口,砸吧砸吧,也不說話,三兩口,把剩下的蘑菇都吃了。

成鏗看她吃完,“天快黑了,回家吧。別提你吃了蘑菇。”

浣娘搖搖頭,“我不回家,我陪你。”

成鏗急忙晃手,“別別,你丈夫會來找你。”

“他才不會呢。”浣娘低頭一笑,“哪像你小哥哥這樣會疼人。”

成鏗繃著臉,“憐香惜玉的應該是你丈夫。”

“連什麽?”浣娘臉紅了,“他太老了,不知道疼愛我。”說著,浣娘伸手去拉成鏗。

成鏗一門心思催她離開,躲著不答言,從地上撿起衣裳,放進背簍裏,“你再不走,天真的黑了,快背上。”

一回身,赫然發現浣娘衣裳半敞,羞澀地看著他笑。

成鏗望著白花花豐滿的身軀,咕嚕咽了一口,伸手將浣娘攬入懷中。

一時事畢,浣娘滿意地抻了個懶腰,雙手枕在頭下,眯眼凝視著成鏗,看他半閉著眼,要睡著了,手指順著臉上的傷疤輕輕滑過,“明天再來吧,我有很多衣裳要洗。”

成鏗微微一笑,“我可沒有那麽多蘑菇喂你。”

浣娘撅起嘴,拉著成鏗的手放在胸前,“我帶來喂你。”

成鏗抽回手,“你的飯都不讓吃,你丈夫允許你拿來給我?”

浣娘翻過身,抱著成鏗,“我偷偷的拿出來。”

成鏗坐起來,靠著身後的樹,“不用不用,你還是吃飽了再出來洗衣裳吧。”

浣娘想了想,點點頭,把頭枕上成鏗的大腿,“小哥哥你叫什麽?”

成鏗低頭看了她一眼,猶豫地說,“展季,姓展名季。”

“季哥哥是哪莊的?”

成鏗眼珠轉了轉,既然她是溪下莊的,極有可能會有個,“溪,溪頭。”

浣娘眨巴著眼睛,“溪頭?你是黿上莊的?”

“呃,是啊,黿上不是在溪頭嗎?”成鏗暗暗為自己的急智拍案。

浣娘絲毫沒有在意,“黿上富足呐。唉,可惜我爹娘沒把我嫁到黿上。”

成鏗順了順浣娘的頭發,“浣娘,你年紀不大,出嫁多久了?”

“嗯。去年夏末。”浣娘掰著手指頭數了數,“可不,快一年了,我都十四了啦。”說著,也坐起來,學著成鏗,靠在樹上,“季哥哥,你家裏有妻子了?”

成鏗一下子想起卓妍然,心中酸苦,不知何時才能和她完婚。

浣娘見成鏗出神,笑眯了眼睛,“我知道了,季哥哥,你一定是想回家了。”

成鏗點點頭,笑著拍了拍浣娘的手,“你真是個體貼的小可人。”

浣娘被成鏗哄得心花怒放,笑得閉不上嘴,“你肯定舍不得妻子餓著肚子出來洗衣裳,是不是?”

成鏗看著浣娘,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浣娘使勁瞪大眼睛,認真的又問,“那你跑到溪下來幹嘛?”

成鏗嚇了一跳,更說不出話來。

浣娘一拍手,嘻嘻笑著,“一定是拌嘴了。”

成鏗鬆口氣,趕緊點點頭。

“我說嚒,黿上莊茶園最多,現在最忙,你怎麽反到躲出來了。”

成鏗搖頭,“我今天就趕回家去。”

浣娘有些失望,“那我去黿上找你好不好?”

成鏗打了她一下,“我妻子會嫉妒你。”想了想,繼續編道,“我其實是想出來給她買胭脂。”

浣娘羨慕地把手指含在嘴裏,“還是季哥哥會疼人,可惜我的老丈夫想不到給我買胭脂。”

成鏗閉著眼,卻努力撐著不睡,耳朵豎起來,捕捉著山林中傳來的任何可疑聲響。

浣娘在邊上依然喋喋不休,“黿上有禦荈,那裏出好茶,台州越州的茶商常來常往,我要是嫁到黿上,說不準還能去越州呢,唉,我才十四,丈夫二十又七,過幾年,等我二十七,他就,”浣娘掰著手指頭數了又數,“他就五十,五十多吧,老死了,我真想去州城看看呐。”

成鏗聽了,靈機一動,往來越州的商人?聽了浣娘的算術,成鏗噗嗤笑了出來,困意全無,坐起來,將浣娘的衣裳掖好,拍拍她的臉蛋兒,“你肯定能看到越州。現在你快回家吧。”

 

黿上莊莊口圍著幾個人,成鏗慢慢蹭過去,擠在人堆裏,聽了兩耳,卻是茶園在找雜工,采來的茶葉要趁天晴趕快蒸熟,製成茶磚,再販給各地的茶商。附近幾鄉的閑勞力多在這個季節來黿上幫工。

茶督工把這幾個人按體力分了工,講好了工錢,領著到了個大場院。

場院中間有三堆篝火,架著銅釜煮水,已經有兩個工人在場院裏忙活,銅釜上有竹筥,新采的鮮茶葉放在上麵蒸。

督工看成鏗瘦弱,還拖著一條瘸腿,便安排他將鮮葉子挑淨,除去粗枝黃葉,攤在竹筥上,蒸好的茶葉撈出來,放入旁邊的大石舀裏搗軟,再拿出來和上鹽及米湯一層層拍成茶餅,成型後茶餅用青竹貫一起,由力壯的擔放在院子另一側棚子裏架起來焙幹。

棚架分三層,剛剛成餅的放下一層,烘幹的往上挪一層,幹透的則捆成捆兒,摞在院子朝陽的一邊曬著。

場院的另一側則有兩個舂茶沫的大石舀。成鏗在蒸茶拍茶餅之間的空隙時,便去舂茶,舂成細沫的茶再混入少許鹽,放入瓦罐,裝滿後封好,也排在院牆下。

成鏗第一次看見原來茶是這樣製成的。以前紐釗義茗茶,因為飲茶提神睡不著覺,小時候不允許成鏗吃茶。到了邘都,成瑞也喜茶,二十四具齊備,典禮繁雜,反不如紐釗義的一爐一壺一舀一碗來得瀟灑。越州的青瓷是飲茶上品,安邦常用來做禮物,遍送邘都公侯大戶人家。成鏗雖然不常飲,對茶道卻很熟悉。來黿上莊隻想找機會加入商隊去越州,卻學到了製茶,也是個意外收獲。

成鏗埋頭幹活,故作木訥,也不和同伴說話,免得自己的口音露出破綻,暗暗留意出茶的速度,盤算著茶商來時如何想辦法混入。

幹了七八天,這撥茶葉都已製好,仍不見茶商的影子,茶督發了工錢,打發雜工走路,成鏗的活兒最輕,又欺他年少癡呆,塞了幾枚五銖幣了事。

成鏗也不爭辯,也不想久留,怕那浣娘哪天真找來。拿了錢繼續向越州方向前行。

 

翻過茶山,就快到越州城了,官道路上行人多了起來,成鏗看自己近來風吹日曬,早失去細嫩的容貌,原來漆黑的頭發好久沒有用米湯和頭油洗過,現在幹黃亂蓬蓬胡亂用個樹枝簪在頭上,還掛著些塵土和幹草。原本白皙的皮膚曬成了棕褐色,沒有了彈性,手背上到處是皴裂的口子,指甲裏也都是黑色的泥土,他的樣子和周圍的人沒什麽太大區別了,也就不怕單行引人注目,從山上下來,斷劍箭壺尋個山洞埋了,剩下的一隻箭,折去了箭羽,隻留短短的箭頭,別在腰裏防身,臉上仍是抹上土灰,低了頭混在趕路的行人群裏。有時幫路人抬抬貨物,推推車,有的給口飯吃,有的給一兩個五銖錢,沒有就揮手言謝,他也不計較,一路前行。

這日到了九曲,離越州不過四五天的行程,成鏗坐路邊休息,從布囊裏又搜出兩粒黍米,放舌頭上唅著。斜對麵路邊茶棚裏坐滿了人,二十多個,熙熙攘攘,其中一人聲音最高,仔細一看,正在指著個人叫罵。罵人的人衣著光鮮,人也養得白白胖胖。被罵的人低頭求饒,還向旁邊坐著的一個人討饒,坐著的人說了句什麽,衣著光鮮者彎腰點頭,一副卑乞奴相盡顯。

成鏗多看了那坐著的人幾眼,覺得麵善,依稀記得是越州官商胡崇,以前過年他來鏗王府拜年見過,成鏗也去過胡府一次。成鏗這下開始豎起耳朵聽他們在講什麽,原來被罵的人是胡府的帳薄,這次胡崇親自走貨,還雇了隻鏢隊壓貨。茶棚裏原來多是胡崇的人。

成鏗思量了一下,整理了身上衣服,拍拍塵土,攏了攏頭,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灰。踱到茶棚外,又聽了兩句,原來胡崇商隊剛經過十裏堡,在那兒卸了兩批綢緞,又裝上三批春茶,帳上卻錯銷了絲緞,茶葉的分量也記差。羅鏢頭的人原是專押綢緞,對半路上下貨不滿,先是不肯拉茶葉,後又提出加錢,帳薄算不清該加多少,兩下爭執起來,於是被管家嗬斥。其實事情很簡單,隻是大家都爭著在推卸責任,誰也想不起來如何解決問題。

成鏗搭茬兒道,“絲緞改綢緞,茶葉一改三,多容易的事,羅鏢頭的錢也好算。”

胡管家吆喝著推他出去,“你哪來的野孩子跑這兒多嘴。去去去!”

羅鏢頭一直看不慣胡管家的做派,反倒說,“讓他講講怎麽算。”

成鏗幾句話,說得羅鏢頭胡崇都點頭,本來不大點兒的事也就解決了。

羅鏢頭沒什麽,煞了胡管家的氣勢是目的。胡崇卻留意打量這孩子,衣著雖然襤褸,倒還幹淨,人也不猥瑣,說話不緊不慢,頗有臨下的風度。便招手叫成鏗到身邊,問他身世。成鏗隨口說自己名叫老實,自幼隨父經商,上個月遇到強盜,父親身亡,自己受了傷,好歹逃得性命,現在去投奔在越州的母舅。胡崇聽了,再看他身上臉上的傷便不再懷疑,見他口齒伶俐言詞清楚簡練,又讀過書,心下喜歡,問他願不願意同行。到了越州,如果舅舅家不容,可否來胡府當差。

成鏗想到張蒙成功肯定已派人到越州,混在胡崇的商隊裏進城會容易的多,正求之不得。於是爽快答應。

胡崇叫賬房讓出一身衣服給成鏗,光了多日的腳也終於見到了鞋履,之後幾天裏打點胡崇的衣食住行,和胡管家的品味自是不同,因為對這一段路上的情形熟悉,哪家店幹淨,哪家食肆好吃,就帶到那兒去,羅鏢頭在外奔波慣了,好歹不覺什麽,胡崇卻很是受用。

帳薄先是嫉他會搶了飯碗,時常惡語相向,這還倒好,成鏗隻不理他。胡管家仗勢欺淩慣了,不但辱罵不斷,時常還拳腳相加。成鏗隻好忍著。

 

這一日到了越州,打眼觀察到四城門的守衛加強了許多,進出城都要被盤查。

進了城,幫胡崇卸貨入庫,打發了羅鏢頭,便請準去打聽舅舅。

安邦府正門關著,但沒有被查封的樣子,角門外還有個仆役站著,看來安邦沒有被安境一案牽連。隻是安府半日無人進出,想是安邦不在越州。卻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張家軍在府前巡視。

然後又去了鏗王府,這裏盤查的更緊,張家軍和禁軍混在一起巡護,遠遠的就不讓人接近。不光越州城四門盤查嚴謹,他的鏗王府就像個鐵桶一般。成鏗心裏略微踏實一些,八成是成瑞住在裏麵的緣故。隻是他這個樣子這身裝扮,隻怕永遠進不去。

國舅府已有平西公的張家軍在門前,看來張蒙知道他會來投奔安邦。看來兩處都得慢慢想轍了。

眼見路上時有張家軍盤查,一時想不起何處可去,隻好先回胡府。

 

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

道德經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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