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沙漠有時也會下雨,幾片黑雲飄過,帶來一陣急雨,瞬時集了小溪,又飛快滲入地裏,唯一下過雨的痕跡隻有積在石窩裏的雨水。
成鏗看見,趕快爬上去吸了兩口,舔了舔還幹燥的嘴唇,在自己身上四下搜了搜,沒有找到一件可以盛水的東西。身上的衣服能撕的都撕下包了腳,再少也沒法抵禦沙漠夜晚的寒冷。他小心翼翼的再扯下一條,放在那個小石窩窩裏吸水,然後擦擦幹裂的嘴唇和臉頰脖子,自己在陽光下伸開四肢,享受這少有的輕鬆時光。
可這就是命,老天什麽時候給過他這等好事。尚未躺穩,逍遙痛便襲來。他想四下無人,自己便可以放鬆喊一喊哭一哭,也許這疼痛會小些,可他習慣這逍遙痛就是一來便閉住氣息忍耐,想喊都喊不出聲來。其實昏天黑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喊。
疼痛過去,氣還未喘勻,隻覺一股巨大力道從他左邊襲來,有人一腳踹得他橫翻了出去。身子重重撞到幹河床上,剛剛喘上的一口氣被撞沒了。毫無防禦之力的他,隻好先抱住自己的頭將身子團起來,接著又一腳踢來,幾根肋骨仿佛被踢斷,捂住一陣作嘔,一絲血腥伴著剛剛咽下去的幾口水從嘴裏流出。眼前發黑,不過,這下一腳也沒有再襲來。
良久才調勻了氣,能看見日光了,猛睜眼,烈日下,一披頭的高大漢子,居高臨下看著他。一柄劍已指在胸口。
“成鏗,我跟你多日,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引頸受死吧!”
“你是誰,為什麽要殺我?”成鏗艱難的吸著氣,有幾根肋骨肯定斷了,每吸一口氣,每吐一個字都痛得要暈過去。
“好啊,成鏗,那就讓你死得明白。我是成豫。”
程玉?什麽時候跟什麽程玉結了仇,成鏗突然覺得好累,四麵八方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撐不下去了,也不想撐了。
他用手指把劍鋒推到自己的心口,那就來吧,既然命裏注定要死在今日,再掙紮也沒用。
他勾勾手指,示意程玉快動手。
成豫的劍抵在成鏗胸口,稍一用力,一片血跡在衣裳上慢慢散開,再用力便可以刺入心髒,少一個仇人。不想他看到成鏗臉上沒有將死人的恐懼,反而寧靜安詳,嘴角還掛著微笑,劍就刺不下去了。
成鏗胸口一痛,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來,不是程玉,是成豫,是那個犯事的二叔伯成豫王,“哈琅!”他一下叫出聲。成豫一愣,抽回劍,“你喊誰?”
成鏗睜開眼,“成豫,成豫王,你這般猶豫不決,怎成大事?要殺,就殺個痛快。不殺,那就給個明話,咱們各奔東西。”
豫王撤了劍,上前抓住成鏗頭發,提他起來,一反手狠狠的扇在成鏗臉上,“你以為這麽激我,我就能放了你?”
成鏗被打得眼冒金星,肋下劇痛,“我,我說的都,都是實,實話,何去,何從,還,還不是你自己做主?”
豫王又是一大巴掌,“我問你剛才喊誰?你怎麽知道哈琅?”一鬆手,將成鏗摔在地上。
成鏗這回真的暈了片刻,竟嘔了口血出來,其實滿倉說對了,我就是個無父無母無人疼愛的野孩子,連素昧平生的豫王都追著要殺我。如果今天逃不過這一劫,還不如早早了斷。
“為什麽還不動手?”成鏗頭也不抬,狠狠地問道。
豫王慢慢收劍入鞘,盯著成鏗看了半晌,狠不下心腸殺他,這個從未謀麵的侄子,是成瑞一家裏最小他最不可能恨的,他怎麽能先拿他開殺戒。
“你不怕死嗎?”成豫問。
成鏗疼得說不出話,連搖頭都會疼,隻有捂著肋骨,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豫王伸手指過來,在他身上幾個穴位戳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成鏗覺得疼痛緩了些,可以喘氣了。睜開眼看看坐在麵前的成豫,又閉了眼說,“你是豫王二伯伯。”
“知道了就好。少囉嗦,快告訴我哈琅。”
“我不知道哈琅,隻認識他的女孩兒,她是京城裏的官妓。你豫王謀反事發後就,”
“住口!”豫王低吼,揚起手又要打他,咬咬牙,忍住了,“我沒有謀反,那是樁冤案,謀反篡位的是成瑞!”
成鏗一驚,睜開眼睛,他隻知道豫王謀反犯事,還在他的春和園練過騎射,具體犯什麽事,年長的人都緘口不語。既然牽涉到成瑞,他倒想知道十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成鏗緩聲詢問,“二伯伯有何冤屈講講?成鏗那時尚未出世,哈小姐年幼,也不知緣由。”
豫王重重的歎口氣,“這麽多年了,誰還記得我成豫的冤屈,我隻有殺了成瑞這篡位賊子一家才解我心頭之恨!”
成鏗冷笑一聲,“所以你才來殺我?那我不是更冤枉,為什麽死都不知道。反正我哪兒也跑不掉,豫王講明白再殺我也不遲。”
成豫哼了一聲,“有什麽好講,成瑞趕走我,自己做了皇帝。”
成鏗不解,“我還以為二伯伯是謀反皇祖父。”
成豫瞪了他一眼,“還不是你爹誣告的,我從沒有過反心!”
成鏗搖頭,“怎麽誣告,難道我爹說你謀反,祖父就信?還是你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被抓了把柄?”
成豫有些急怒,大聲道,“我心胸坦蕩,沒反心就是沒反心!大哥和三弟卒後,這皇位不該是我的嗎?”
成鏗有些明白了,“是呀,莫不是父親德能超眾,祖父才會選他不選你?”
豫王嗤笑道,“成瑞他無德無能,還不是你娘帶著成功哄得先帝高興。”
“我娘?”成鏗一下子坐起來,痛得直抽氣,也顧不上,追問,“我娘怎麽也卷在裏麵?”
“你娘,”成豫聲音平靜了些,“你娘是個人物,可惜了是個女子。”
成鏗等他再多講講母親,可豫王陷入沉思,仿佛回到過去。
“然後呢?”成鏗輕輕的問。
成豫臉上抽搐了一下,“我一家流放西域,一路顛簸,就我一個人活下來了,我兒卒時,就你一般年紀。”
成鏗沉默不語,感受到豫王的痛苦,那種突然失去了一切後孤單零落的痛苦。
成鏗輕聲問,“二伯伯這些年一直在西域?”
成豫點頭,“我機緣巧合遇到一位武學大師,隨師傅在山裏修行了十幾年。”
成鏗雙眉一皺,“如今二伯伯出山,要待怎樣呢?”
成豫咬牙切齒,“殺了成瑞全家,奪回我的皇位!”
成鏗搖頭冷笑,“二伯伯本末倒置,不去京城殺了成功奪帝位,卻來先殺我這個,”
成鏗突然停住,上上下下地看了豫王半天,才接著問,“你怎麽會來追我?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蹤?既然你那麽恨皇帝,定不是成功遣你來,難道是,是張佑!”
豫王怔怔的搖頭。
“是張蒙?張蒙!”成鏗突然明白了。“蒼天,我們兄弟父子之間殺得不亦樂乎,被人利用欺騙都不覺得啊。”
他握住肋胸猛的咳起來,恨恨地叫道,“我們一家子大傻蛋,我成鏗是頭號大傻蛋!”
成豫也覺得什麽地方不對,轉著眼珠想。
成鏗發泄了一下,壓住怒火,盡量平下心來又問,“豫王伯伯一直在張蒙的庇護下不成?”
成豫道,“自從去年下山以後。”
成鏗問,“伯伯如何找到張蒙?”
成豫搖搖頭,“他尋到我。”
成鏗皺了皺眉,“你便信了他?因為他答應幫你報仇?”
豫王點頭。
成鏗又問,“計劃怎麽報仇?”
成豫說,“在成瑞成功狩獵回京路上襲擊,脅迫成功讓位。”
成鏗點頭說,“然後你就可以殺了他們父子。”
成豫又點點頭。
成鏗接著說,“可是成瑞和成功卻不在一起。”
成豫道,“隻在分嶺截到成功,成瑞跑到晏城。”
成鏗恨得直敲自己的腦袋,想起一趟趟在成功張蒙之間傳遞消息。“大傻蛋,大傻蛋,是我這個大傻蛋告訴你們成瑞去了晏城。然後呢?”
成豫說,“然後我就追到晏城,成瑞早一天離開了。”
“父皇不在晏城?”成鏗微覺不安。
成豫點頭,“成瑞沒有在晏城停留,南下越州了。”
成鏗腦子發暈,難怪沒有晏城軍來,難道太上皇,父皇不管他和成功的死活,自己遠遠的逃離了?還是成瑞知道成功沒有真正的危險,所以才不管。那麽,那麽就把他成鏗推了出去?為什麽要到越州?難道太上皇到底還是收走他的留春苑,那他成鏗家在何方?那他還能去越州嗎?如果不去越州,他還能去哪兒?天地之大,可有他成鏗的容身之地?
“可是,”成鏗還有一點不明白,“然後呢?怎麽又追上我了?”
成豫道,“張蒙讓我追你,那個獵戶隻知道你要經青州然後轉去越州,我估計你會選西邊這條路,其他人順著別的路追,哪怕追到越州,也要殺了你和成瑞。”
成鏗顧不上問什麽其他人,又驚又怒,“你對那獵戶一家幹了什麽?”
豫王搖了搖頭。
成鏗咬著牙問,“獵戶一家呢?那全村人?”
豫王說,“不是我。”
成鏗怒吼,“他們都是瘖人!為什麽要殺他們全家全村!”
成豫急赤白咧也吼,“不是我!”
成鏗搖著頭,“我不懂。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什麽?還要死多少人?”
成豫歎口氣,一跺腳,“我不管,”又抽出劍,“先殺了你,再去殺成瑞。”
成鏗冷笑搖頭,“成豫,你以為張蒙在等著你刺殺成瑞的捷報,然後拱手送你個皇位嗎?”
成豫的劍舉在半空,“我不知道。”
成鏗說,“張蒙意圖不是很明顯嚒,借你成豫之手除掉成瑞成功。”
成豫道,“不錯。”
成鏗瞪著這個被仇恨蒙住心智的王爺,“難道二伯伯為了報私仇,不惜將大成國江山拱手相讓?”
成豫愣了,眨眨眼,似乎明白了,手中的劍垂了下來。
兩人默默的對立著,各自想著心事。
成鏗想起一次次在成功張蒙之間奔跑,成功的書中到底寫了什麽?之前不得其解,現在他將幾封看過的陰書在沙地上劃出來。既然知道些端倪,幾個關鍵字就特別明顯了。看見每書當中的五字,成鏗不禁冷笑,破解了一封,按照字序,剩下的幾封迎刃而解。
這些都是成功在給張蒙下令,可以看出,一開始他們在等成瑞的消息,成鏗瞥了一眼成豫,他沒有追到,成鏗自己變成了籌碼。後來就是張佑在京城邘都緝拿了安境,成功才下令回京。
可是張蒙並沒有讓他回遞任何陰書,成功是怎麽知道外麵消息的?
成鏗忽然明白為什麽成功趕著自己和禁軍每天出去作戰,是張蒙趁亂給成功傳遞消息,溫恭良溫儉良那些皇帝心腹們都是信官。
成鏗相信自己這樣的猜測是對的,成功做足了一番苦肉計,坐實了安境勾結番軍叛逆的罪名。可惜他成鏗,本是局外之人,撞上了這樁陰謀,才被成功滅口。
想到為自己犧牲的紐襄和秦凱,成鏗恨得咬牙,報仇,我要報仇!
成鏗扭臉看著若有所思呆立的成豫,動了去西域尋他師傅學武的念頭,有了超人的武功,他就可以刺殺成功和張蒙,為朋友報仇。
六親不和有孝慈
道德經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