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流水

散文, 小說, 詩詞, 美術, 書法。 無拘無束兮如行雲,連綿不絕兮若流水。
正文

九 草暗斜川,無心再續笙歌夢

(2018-09-07 11:18:03) 下一個

成鏗因為滿倉的事和紐釗義別扭了一個多月了,雙方都不肯讓步。直到秦公悄悄報告紐太傅,說成鏗虐待苑裏的動物近來虐到雞狗豬羊。紐釗義知道他以前把一些小動物弄死,比如把魚扔到岸上看它掙紮到死,小蛇活剝了皮,小鳥生拔毛,各種惡毒玩法,問他為什麽,總回答要看看蛇肉什麽樣,鳥沒毛什麽樣,魚出了水又會怎樣,雞吃食後肚子裏是什麽樣,怎麽會變成糞的,等等無窮無盡的借口。一直認為是個孩子,沒有在意,現在再看那些豬狗,除了毒虐外,沒有其他理由,而且手段陰狠,不是這麽大孩子能幹出來的。紐釗義開始擔心起來,怕他心智發展不正常,隻好自己先讓步了。

於是紐太傅選了一天悄悄先於成鏗上到了藏書閣二層書房,躲在一排書架後麵,聽見成鏗進來,良久無聲。於是探半個頭出去,看見他坐在地上,旁邊有個甕,他從裏麵提出個活青蛙,提著兩條後腿,慢慢撕開,看著青蛙掙紮到死,然後把兩半扔到旁邊一小堆屍首上,紐太傅看那堆裏有青蛙,老鼠,鳥,蛇,不由得皺了皺眉。成鏗接著又撕完了隻青蛙。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從靴筒裏拔出一柄短匕首,兩刃磨得鋒利。就看成鏗卷起袖子,在上臂慢慢劃了一刀,看著血一滴滴流下,然後又拉第二刀。紐太傅再也看不下去,從書架後麵走出來,“公子。”

成鏗忙站起來,放下袖子遮擋,匕首藏在身後。紐太傅拉住他左手,推上袖子,看那上臂一道道新舊傷疤幾十條。他鼻子一酸,“公子,這是為什麽呀!”一把把成鏗攬入懷中,抱著他哭起來。反是成鏗不習慣這種身體接觸,忍耐著他哭了幾聲,才輕輕推開,“紐太傅請走吧,這藏書閣上麵是我的地方,下次再來請先通報一聲。”

紐釗義擦了擦眼角,看他一副執拗倔強樣子,此時多說也無益,點點頭,告辭,轉身離開。

門口外遲疑了一下,朝窗裏說,“蛙不會出聲,公子不知道它死時的苦處,老鼠會討饒,隻是公子聽不懂,那隻雀的叫聲該聽得懂吧?這心裏的苦楚,靠折磨肉身是無法發泄的,公子就是砍了那條臂膀,心裏的痛還會在,而且公子長一歲,心裏的痛就會漲一點,今年是這痛,明年一定會有新的困擾。等公子學會了平息心痛,我就原原本本告訴公子的身世。”

聽了紐太傅的話,成鏗感到心在一抽一抽的痛,看他走出去的背影,忍了幾個月的眼淚止不住的流。他沒有完全聽懂紐太傅的意思,可一句話他懂,自虐時會暫時忘了心痛,可肉體的痛苦削減後,心中的痛卻翻倍的加重。他何嚐不想罷手,隻是難以自拔,如今紐太傅棒喝,拉了他出來,不然他真的哪天自斷了什麽,比如昨天幾乎切下個小手指頭。

紐釗義哪裏知道,他看到的隻是臂上的劃傷,成鏗最痛的發泄點是大腿內側,聽紐釗義走遠了,還是控製不住,掀了褲腿。到底紐太傅的話還是聽到了,這一刀便沒有割下去。用手撫摸兩天前的舊傷,使勁掐了下去,直到疼到頭上冷汗滴下來才放手。朝自己發了這通狠後,淚停了,內心似乎舒服一些。

 

其實成鏗在藏書閣一整天,也不都在無所事事,周圍都是書,他都是隨手抓起一卷,隨意讀。他倒是記性極好,雖然東抓一把,西翻一下,很多也還不懂,可是確能記得哪些讀過,哪些沒有,哪卷書放什麽地方。最喜歡玩的遊戲是讀完一卷後,用刀把串書的線條斬斷,竹簡抖散,然後一條條按自己的記憶把竹簡再排列起來。再怎麽串起來,他就不管了,自有秦公安排人來做,秦公跟紐釗義抱怨,紐釗義反倒覺得有趣,偶爾也和成鏗一起拚竹簡玩兒,順便教他幾個難字,不懂的地方解釋給成鏗聽。

第二天,再來書房,看見有卷書已打開在桌上,成鏗看了一眼,“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暗暗一笑,知道是紐太傅在指點自己,書以前讀過,並不全懂,如今大了兩歲,該有不同的理解。既然如此,就從這李耳的五千言開始吧。便拿起來又從頭讀起,督促自己每個字都要讀懂。如有不懂的,便抽出那簽留在桌上,紐釗義看見,或上來跟他講,或留個字,要麽就建議他去看另一卷書以助理解。

到底還是孩子,哪裏這麽容易改變,不讓虐玩動物,又不能總拿自己出氣,隻把一腔的怒火發在仆役身上,打罵不斷,打得陰狠,罵得出奇,底下人稱呼他從路魔王變成了路閻王。秦公秦凱能擋就擋,擋不住告到紐釗義哪兒,一次兩次,紐釗義還教訓,多了也煩了,隻逼他交出那柄匕首,認他去了。

隻不過成鏗自己躲在藏書閣的時間越來越長,紐釗義有時一整天也跟他講不上一句話,偶能聽見有聲響,知道他在上麵。

秦公開始來講成鏗不說話了,不騎馬了,著急讓紐太傅趕快想轍兒。宮裏的幾個禦醫來診了,不知症候,開幾付安神藥,讓先吃吃看。紐釗義也通報了樊王,衛國派來的醫師也沒有靈藥,紐釗義看不是什麽急病,想等等慢慢觀察再說。直到有一天秦凱跑來請紐釗義去成鏗的寢宮退思塢,秦公和禦醫早就在裏麵,見紐釗義來了,才說在花園發現暈倒的成鏗,以為生大病了。

“結果,”秦公領紐太傅到成鏗榻前,掀開被子,指著說,“太傅自己看吧。”紐釗義看去,原來成鏗兩大腿內側一道道都是新舊刀痕。紐釗義愣在那裏,“我隻知道他,”再看看手臂上,也是一樣。他搖著頭,“唉,這個悖時腦殼兒。”後悔自己沒有對他多加關照,想不到他人大似一天,心重似一天,可還沒有到自己能解脫的年齡。

可他這心病紐釗義無解,他無法向他解釋他為什麽是個囚徒,他無法解釋他為什麽不在父母身邊,他不能告訴他真實的身份。他知道自己也在躲避,不敢麵對這個孩子。

在沒有父母家人的這個地方長大,成鏗比同齡人要成熟的多,六七歲的孩子,卻是十一二歲的心智,那個年齡是最反叛最困惑的年齡,他被囚在苑中,但卻是苑中身份最尊貴的,紐釗義和樊王安邦是三種完全相左的教育方式,樊王獨斷嚴厲,紐釗義溫言誘導,安邦則是嘴上訓斥行動上容忍的麵硬心軟,而秦公百分百是順從,秦凱是溺愛,再加上問了多年身份不得答案,更增加了迷茫和困惑,那叛逆也就來得更極端。

紐釗義卻沒有想到他會用這種自傷方式發泄鬱悶和痛苦,他的打罵頑虐已經不夠平衡他的憤怒。可現在不能再讓他一個人承受這痛苦,該怎麽辦,紐釗義還沒有想好,看秦公秦凱都瞪著眼睛看著他,嚅嚅地說,“我是想等安國舅回來了以後再商量,這樣吧,你們先安排人日夜跟著他,免得再自傷,讓我好好想想。”

想了許久,紐釗義也真沒轍。他隻會讀書,心想自己的那些藏書沒法給個六七歲的孩子解悶兒。記起以前小時候成鏗喜歡按照山海經畫奇山異草精鳥怪獸,想象力豐富,手筆流暢。秦公心細,拿了畫帛讓繡娘按樣繡上彩線,有的做了帳幔掛在苑中,有的給成鏗做了衣裳。

紐釗義記起來那些栩栩如生的圖畫,就叫秦凱去集市上買回所有能找到的書畫,自己先篩選了,留些野史呀遊記呀什麽的,讀給成鏗聽。白天也不敢留他一個人單獨呆著,總有四五個人跟著,於是經常一屋子人聽他讀書。他注意到成鏗雖然還是不說話,看得出他感興趣的就大睜著眼認真聽,不感興趣的,他就自己翻別的書看。他看成鏗對所有苑外的人和事都感興趣,於是發動大家,秦公,馮都尉,衛羽林軍袁都尉,越州府衙,越州城他認識的幾個大戶,都來貢獻有趣的遊記讀物。有時候也請他們來苑裏做客,聊一聊外麵的趣聞,然後再要求他們介紹認識的朋友過來做客。一時留春苑車水馬龍的,來訪者絡繹不絕。兩都尉一看,都覺得有意思,傳令下去口齒伶俐的兵將進來給路哥兒紐太傅講講家鄉裏的人和事兒。

這一招似乎還管用,成鏗雖然還是不開口講話,但不再抵觸身邊的隨從。秦凱來講過幾次,說先是試圖用鞭子趕走跟著他的人,有次急怒拔刀出來,終將都沒有下去手。不過,秦凱說自那以後也不配刀帶鞭了,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匕首也丟給秦凱。以前長時間坐著發呆,有時候喃喃自語前後搖晃,有時候默默的流淚,有時候會發瘋似的大叫,有時候歇斯底裏的打滾哭嚎,幾個侍衛都按不住,還有一兩次眼色陰沉,雙拳緊握,嚇得兩個繡婆癱坐在地,以為他要殺人,到現在還躲著他。現在眼神似乎平和下來,發呆的時間也少了。紐釗義鬆口氣,可再不敢懈怠,仍舊看得緊緊的。

以前的那個小話癆,如今卻一言不發,有時幾個人坐在屋裏,靜悄悄的,讓秦公甚是不舒服。秦公著急,可無論怎麽哄怎麽勸,成鏗就是不說話。秦凱和成鏗呆在一起的時間最久,不用說話,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秦凱都能明白,雖然擔心,倒還習慣,隻是更加寸步不離左右。還是紐釗義沉的住氣,見成鏗並未失智,堅信慢慢會好起來。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道德經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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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梓竹 回複 悄悄話 真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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