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是一枝花

故鄉無此好風光,此心安處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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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清晨

(2019-05-12 08:25:42) 下一個

冬天的清晨

世上有數之不盡的詩詞歌賦讚美春之花,秋之月,春秋是成年人的季節,是大地戀愛產子的季節;是文人騷客自我陶醉,指點江山,成就酸文的季節。冬夏則是兒童的季節,是他們冒險,探視,遊戲這個世界的季節,他們不似成年人懼怕嚴寒酷熱,他們是冬夏那靈動的一抹禪意。

回望半個世紀前的冬日清晨,時間的霜霧籠罩著世界, 卻遮不住我的雙目,那時的空氣真是清盈,那時的冰雪潔白透明,河流是恬靜的,田野是超然的。

那時的生活並非後人描寫的隻有荒寒,貧乏。我要說它是質樸的,而非浮華的。你看母雞領著雞群在雪地上覓食,雜毛小雞們嘰嘰喳喳地歡叫,它們的腳印小得讓人發笑,讓人以為它們都是掂著腳走路;牆頭一條毛圍巾神奇地移動,那是黃鼠狼夫妻帶著孩子們一路小跑;枝頭小鳥抖動著羽毛展翅欲飛的姿態最是迷人,它為何要走?欲往何處?伴隨著飛鳥的一聲長鳴,空了的細枝如琴弦般顫抖。別的季節你是不會如此容易看到樹上的鳥的。

這樣的早晨我會端一隻鋁鍋去牛奶房打奶,不走前門,卻從廚房的木窗翻出去,我會為自己身體的靈巧沾沾自喜。窗外不遠處有口池塘,那裏曾是夏的天堂,冬天水麵己縮小了許多,幾枝荷的殘杆豎立水中,有一點動人的蕭瑟之美。一層淡白的薄霧漂浮其上。清晨的池塘是朦朧的,似眠似醒的,對岸高高低低的幹草樹木隻有在太陽高高升起後才會清晰。我愛用大小不一的石塊投水麵的薄冰,媽媽不準我靠近池水,並非出於安全考慮,那時的人們對大自然不似今日般畏懼疏離,隻為避免軟泥打濕了棉鞋的布底。

塘邊土路不遠就是後勤食堂,它被自己鍋爐的水蒸汽包圍著。它是這個大院五,六個食堂裏等級最低的。據說食物鏈頂端的小灶專為老紅軍,老八路而設: 隻在此院中,雲深不知處。後勤食堂則專職服務閑雜人員,對我而言,這裏沒有秘密。他們的早餐通常是饅頭,米湯,鹹菜;有時會有花卷。媽媽是廣府人,做麵食的手段乏善可陳,偶爾也會買點他們的饅頭,其實也末必高明許多。他們的鹹菜,除了舍得放鹽,味道一無是處,但切的極是精細。這裏的人們如其飯菜,雖樸素,可是沒有窮相。如果看見大司務正在用鐵鍬把熱烘烘的煤渣鏟到小路旁,我會躲著他走,因為他會嘲笑我的頭發,那時我還沒有學會紮小辮。

我還知道那米麵倉邊的小屋藏著白花野貓的一家,有天清晨貓爸貓媽各叼著一大塊肉沿牆根低頭疾走,我一聲大喝,嚇的貓們丟盔棄甲。媽媽對我超越年齡的精明讚不絕口,當晚的胡椒豬肚湯無疑於天廚仙供。雖然貓族主要工作是偷竊,但有時也會履行天職。它們沒有寵物貓被囚禁的苦惱,也不必如流浪貓餐風露宿。

沿土路前行幾分鍾上到大馬路向左百多米就是牛奶房,但我會先拐進大馬路對麵的幼兒園。這園子極美,四座別墅分布四角,以回廊連接。中間是一大片草地,外麵有桃林,玫瑰園。我對桃園那春天漫天的桃花不感興趣,隻對夏天的青桃心向往之。姐姐愛夏日的玫瑰園,曾央求爸爸把她釆來的紅、白玫瑰做成栩栩如生的標本。

我愛的是開在別墅背陰處牆角的一株臘梅,這老梅枝幹遒勁,容易攀爬,花朵明黃嬌嫩,似乎每一朵花都含有一顆露珠,又或者每一顆露珠都含有一朵花。這幅靜物風景畫實在是花的嬌配著粗野的牆厚重的天。為著這株臘梅,成年後一直不甚喜歡花園,盆栽,插花。卻偏愛牆角,籬邊,田野山澗不經意出現的一,兩株花草,我覺得隻有這種花才會使周圍的環境生動,引人遐思。

牛奶房就在幼兒園側門外,包括一排平房和一個大牛欄,有三隻奶牛一隻公牛。照例會先看見牛欄裏的那隻大公牛,它總是氣宇軒昂地站在欄邊,不屑地注視著渺小的我,我從不敢靠近它。但那些母牛卻很是溫順,大大的乳幾乎垂到地麵,眼中滿是柔光,有時它們嘴裏會噴出白色的霧氣。欄裏欄外幹淨整潔,一捆捆金色的麥杆堆在牛舍裏,我幻想著能爬上去痛快地打幾個滾。

房門掛著棉簾,裏麵一口柴火大灶燒的熱氣騰騰,如果在路上耽誤的時間不太長,有時會在房中間看見老師傅正在擠牛奶,奶牛一動不動地站著,可嘴裏總在嚼著什麽?我抑製著想扒開它嘴看看的衝動,遞上鋁鍋和奶票,老師傅用一個深深的金屬水勺從牛肚子下的鐵桶裏舀出兩大勺。他有時會問我冷不冷,或叮囑回去時拿穩鍋子。我覺得他是這個大院中的另類,第一他不穿鼓鼓囊囊的綠軍襖,而著洗的發白的中式藍布棉襖,頻具飄逸之氣,再者他的年齡,實在已是祖父輩,舉手投足從容不迫。他還有個年輕的小徒弟,卻是不拘言笑,從不和小孩搭腔,但我知道,他夏天有時在冰室幫忙。

我對這故土冬日的清晨銘刻難忘,懷念那肅殺中的生氣,寒風中的暖意,忙碌中的悠閑。雖然幾十年來一路南移,早己用不著棉衣,甚至沒有了四季的變遷,卻也感覺乏味。懼往矣,夢中的臘梅,兒時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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