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入小學一年級。母校位於江漢大平原的某地區縣城一角,前身是軍隊所屬的八一學校,六十年代移交地方,但有時會見到士兵們在學校的操場折疊降落傘。
彼時正逢三年自然災害出生的嬰兒潮,一個班五,六十人很是尋常。平常人家大多是三,五個孩子,兩個的已屬稀有。那個年代沒有校服,我們的著裝五花八門。長衫過膝者固然仙氣飄飄,衣短露臍者也頻具濟公之範。印象最深的當屬同桌小華,八路出身的華老爹居然親手打造了電影上才看到的金色限量版草鞋讓他在校園招搖。
上課時,打起精神,正襟危坐,兩手交叉平放桌麵。第一個星期隻學句子 “毛主席萬歲”,唱讚歌確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智商要求也不高。驚喜的是一個月後我們己經會寫“打倒劉少奇”。一個倒字曾經絆倒了多少神童啊,不得不說那時的老師是盡責盡力的。同時也對”同桌的你”充滿憐憫之心;小華同學還沒學會1 加 2,因為老師有時寫2 加 1,這對線性思維或者通俗講一根筋的人很是無奈。個位數加法讓我們多年後才認識到不管人生怎麽折騰也基本上是殊途同歸。
三個月後老師宣布,第一批紅小兵將在本班誕生,什麽是紅小兵? 標榜自由的維基百科解釋如下:
紅小兵的標誌開始時並不統一,比較常見的是一個佩戴在左上臂的寫著“紅小兵”三個字的菱形臂章;也有的地方是與紅衛兵標誌類似的紅底袖標,上麵以黃色書寫“紅小兵”三字。1970年開始,隨著各地中小學基本學習秩序的恢複,紅小兵的標誌逐漸恢複為紅領巾;
但我們那裏屬窮鄉僻壤,革命浪潮湧來已是式微,紅領巾是1973年以後才流行。這是後話。
班上幾乎每個人都對那菱形臂章充滿了憧憬。或者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據說麥克.傑克遜長年佩戴臂章是為紀念世界上受苦的兒童,我們的臂章可是擔負拯救成年人的重任,拋開時尚的元素,凡童如我怎能不心向往之。
學校禮堂建造的相當氣派,畢竟曾經滄海。低年級幾百號小學生坐進去也不顯擁擠。我等一年級新生頻有劉姥姥初入大觀園的忐忑不安。校長大人語重心長的長篇大論盡顯教育家風範,隻是對我們來講無疑於對牛彈琴。有人開始坐不住了,沒人告訴我們開會前不應喝太多涼水。
終於音樂響起,慈眉善目的教務長開始唱名,幸運兒有一躍而起者,目空一切;有低頭哈腰者,作虛心使人進步狀;更有那成竹在胸,閑庭信步斯斯然踱上舞台的領袖級人物。終於三個年級所有臂章分發一空。台上的學生一字排開展示他們令人羨慕的臂膀。
不幸我是台下那張大嘴巴傻瞪台上的幾百分之一。但很快就意識到這一切居然與我無關;這怎麽可能!為什麽老師不知道我的夢想,為什麽我可以被忽略?
士可忍。踢凳而起,一聲怒吼: “我的呢?!” 哇,時間凝固,本校三十年輝煌曆史可曾出現過如此無恥之徒?
諾大的禮堂頓時安靜如烈士陵園,突然我振臂一揮: “打倒紅小兵!”。校長老師當場呆住,滿臉苦大仇深,一如劉文彩收租院的泥塑。
終於在我喊第四句打倒時被兩位身強力壯的年青老師擒住,抓小雞似的從後門拎出。不等他們開口,我就地打了兩個堪稱完美的後滾翻,一溜煙逃離作案現場。
晚飯還是要回家吃的,讀三年級的姐姐趴在床上哭,口裏念念叨叨:”老二是曆史反革命,就要被槍斃了,嗚嗚嗚” 爸爸笑咪咪的坐在旁邊,饒有興致地聽著。
我對反革命,槍斃不感興趣。惡人先告狀:”小華功課沒我好,憑什麽他當紅小兵”。姐姐一個翻身:”小華的申請書是他姐大華寫的。老二,你的申請書肯定寫的不好,要不我幫忙寫?”。什麽?申請書是什麽書?
爸爸嚴肅起來,說申請書一定要自己寫。但姐姐的臂章可以借我戴一晚。看來父母也不總是一碗水端平的。
終於姐姐從書包深處扯出塊塑料牌。這,這是我魂牽夢擾的臂章?那有什麽鮮紅豔黃?灰濛濛的破損外皮露出裏麵豬肝底色,兵字的左上角畫了個拙劣可笑的羊角。早已鬆弛的橡皮筋套在大腿上都綽綽有餘。
現實是如此厚顏無恥地擊敗了夢想,無情的淚水終究湧出,我聲音哽咽地說:“打倒劉少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