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周圍沒有動物園,豆腐店也成了我的動物園,因為裏麵有幾頭拉磨的驢子。豆腐店裏有點略微臭臭的味道,但看到驢確實很親切。小孩喜歡動物,這是常識。記得林海音女士《城南舊事》當中,當小英子剛搬到北京時,看到駱駝吃草,情不自禁地嘖嘴巴跟著學。So adorable. 狗、貓、驢子是童年冀唐唯三的喜歡。童年冀唐喜歡看驢子拉磨:金豆變白糊,玉液化瓊漿。
能常常看驢子,多半由於外公的百貨小店就在豆腐店的對麵,一條長街貫穿南北。外公是舊社會過來的小商人,其實是舊社會的地主,他家有兩部風車,一部風車管100畝田。後來由於外公的父母去的早,他自小就備受溺愛,長大後“走小路”被人家算計,結果家道中落,隻落得做小生意。不過這也救了他,不然的話他肯定會被當著地主鬥死的,也就沒有我媽媽,也就沒有我了。
外公是個戲迷,我遺傳了他的這個基因。他生命的最後兩三年鎮上隻要有演戲的,他從早看到晚,場場不落。
明太祖大誥曰:豆腐、茶幹乃天賜良品,宜多食之。太祖思念珍珠翡翠白玉湯,就是他有豆腐情節。然豆腐確實名歸實至。
我那個時代是1970年代初期,大家都窮的叮當響,沒有什麽牛奶吃的,但是豆腐店裏邊的豆漿卻確實是最好最好的牛奶。豆漿泡油條,常吃真的是折了福了。上海人從上麵下來到鄉下來省親的時候,常常用這個來招待他們的,我們也跟著沾光。
我對驢子拉磨和過濾這兩個工序印象特別深刻。拉磨的時候,豆子被磨成白漿,不停地從磨槽當中湧下來;還有過濾煮好的豆汁時,豆漿不斷地從下麵過濾下來,熱氣騰騰,豆香撲鼻,聞著也是一種享受。還有大多數時間就站在那邊看驢子吃草或者拉磨。大概這種過程是可喜的,從業者甘之如飴。
日本有部電影叫做《茜色天空》,講的是一個男人名叫永吉,是從京都遠道而來的豆腐手藝人。開豆腐店,賣豆腐和豆腐同行鬥爭,最後也為豆腐而死的豆腐工匠精神。永吉的眼中豆腐是世界上最美麗風景和最有營養的食品。豆中自有顏如玉,豆中自有黃金屋。總之,豆腐就是他的生命。順便說一句,裏邊還有浮世繪三傑之一的哥川廣重東海道五十三次的岡崎大橋。
宋代朱熹寫過一首詠豆腐詩: “ 種豆豆苗稀,力竭心己腐。早知淮南術,安坐獲泉布。” 注曰: “世傳豆腐本為淮南王術”。公元前164年,劉安為淮南王,閑餘琢磨長生不老道,他重金招納術士,他們常聚在楚山談仙煉丹,試著用山中的清泉水磨製豆汁,想以黃豆汁培育丹苗。仙丹沒煉成,反而讓豆汁與石膏相遇,起反應形成了鮮嫩玉潤的物。有人壯膽嚐之,覺美味可口。
關於豆腐何以東渡,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在《唐風十題》裏專作過一篇《豆腐》,說豆腐傳入日本的年代不詳,可能是由鐮倉室町時代留學的僧侶們帶回的。
我認為世界上質量最好的豆腐,就是家鄉的這個豆腐店裏邊製作出來的豆腐。隻不過現在豆腐已經機械化生產了。這個豆腐店也早就沒有了。那種真正的美味,已經消失了,化成類似於太祖珍珠翡翠白玉湯式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