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 老宅 二
任老爺家裏活成年的三兄弟雖然都已經成家生子女,但就還沒有分家。任老爺開基是長兄,自幼跟了合江一位名醫學徒,二十歲娶了師父的獨生女兒,也慢慢接手了師父的連鎖藥房生意,藥房流布在赤水河沿岸場鎮,在他手裏更加興旺,因為他年輕力壯肯吃苦,常常去到南邊山區,直接跟采藥的山民聯絡;又不怕辛苦,一年基本上要到每個藥舖都轉轉。藥舖興旺,他就開始投資商舖,在合江和赤水縣城及赤水河沿岸場鎮都有舖子,僱了掌櫃的。還有其他入股的生意,都是跟朋友或親戚合作。後來又開始插手鹽業,酒業,開了鹽舖、鹽倉、酒倉。因為插手鹽酒業,進入哥老會,做了袍哥仁字堂的舵爺(首領),合江縣商會的會長,縣政府要做甚麼,都要先跟任老爺商量。
貴州沒有鹽,全部的食鹽都仰賴四川自貢供應的井鹽,鹽比油貴,人說「黔人十鍾粟不能易一鬥鹽」。因為黔北山區山高穀深崎嶇難行,運輸極其困難,完全靠人挑肩扛。要解決大宗生活必需品的運輸,水運最廉價而量大,可是赤水河卻在很多地方灘淺流急,明清兩代都為了川鹽入黔而多次修整赤水河河道。
但是赤水河至今也隻有合江縣城至赤水縣城一段能通航大木船,中間還有許多地方要靠人力拉縴;赤水縣城往南到二郎灘【今二郎鎮(郎酒)、習酒鎮(習酒)——作者註】隻通航二十四噸以下的「牯牛船」【赤水河中遊航行的一種高駕駛臺木船——作者註】;從二郎灘以南馬桑坪到茅臺隻通五噸以下的「關刀船」【下行時前後均加梢條,梢條尖部像關公的大刀,故名。——作者註】。赤水縣城往南不僅船小,靠縴夫拉灘放灘地段更多,而且還不能全程通航,中間要數次搬貨下船,人馱肩扛,翻山越嶺到下一個可以行船的口岸,或拉空船過灘,或換小船,重新搬貨上船。船越換越小,最後到茅臺徹底轉陸運往遵義等地。因此各個轉運口岸就需要建立鹽倉。同時從赤水河沿岸林立的酒坊運出美酒,尤其是茅臺,燒房濟濟,也要有轉運酒倉。鹽船南下,酒船北上,這些生意都牽涉不同地方的利益,不加入哥老會,在四川,尤其是重慶及周邊地區,是沒法做鹽酒業生意的。
相傳哥老會乃是明末朱姓宗室後裔和遺臣建立的反清復明地下組織,為避滿清鎮壓,有很多不同分支和名稱,至清末最大的三個秘密組織就是華南天地會(洪門)、西南哥老會(袍哥)和華東青幫(漕幫)。
四川的袍哥數量最多,全川成年男子一半以上都是哥老會袍哥。其中又以川東袍哥勢力最強,川東地區以重慶為中心,包括合江,成年男子十之七八都加入哥老會。他們是清末四川反清建立民國的主要力量。在四川,保路運動、同盟會辛亥革命,無不借助哥老會纔得以成功。
哥老會袍哥遍佈社會各階層,從四川反清獨立的民國元勳、合江人夏之時,到四川省主席劉湘,從體麵的官員、將領、士紳,到縴夫貧民說書賣唱的,各有自己的堂口。哥老會分「仁、義、禮、智、信」五個堂口,任老爺所領仁字堂,多為士紳軍界人物。縣城和各區鄉袍哥各堂口,雖然各自獨立,互不統屬,但彼此聲息相通,有事互相支援,往來密切。袍哥乃取自《詩經·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寓意相互都是同甘共苦的兄弟。【鄧小平父親鄧文明也是袍哥——作者註】
因此任老爺自立門戶家業頗可觀,也在地方上有一定勢力。不僅不需要老宅的二弟支援,他那一份田產收入,二弟可以攢著繼續買地,甚至還可以在老宅需要的時候,隨時從商舖提現錢出來,添錢買地、修祖墳、整房子,撐持老宅。
三弟開隆早夭,四弟開泰是家裏供著去日本留學,學牙醫,回來後家裏又投了本給他,在赤水縣城開了診所,本來是準備預防和主治牙病,可是赤水縣城的仕紳們更感興趣的是鑲牙——鑲金牙,還有就是拔牙、補牙,因為痛纔會來。隻要不痛,就不會來洗牙、檢查。
當然鑲牙拔牙補牙生意也很興隆,又投資開了間裱褙舖,因為他自己喜歡字畫,還入股另外幾家店舖。他賣了原來的診所,加上自己賺的,大哥又給他添點,花錢在赤水縣城最繁華的街上買下一所大房子,改造成前診所後住房。他那份田產收入也沒有提用過,都留在二哥手上充實老宅。
大哥、四弟完全自立,守著老宅的二弟開業就大膽添置土地。他自幼就在老宅石花園照管田地,對家裏每塊地都瞭若指掌,哪塊田地種甚麼,怎麼種,哪片山林怎麼修整,甚麼時候整,都在他的心裏。每塊田地投多少肥料、種子、下田的勞力、修梯田、水渠、堰塘的勞力、工錢,他都清楚。附近山區和山間平壩有甚麼好地他都知道,有機會就買田地買山林,因此老宅所在的山頭,所有開好的梯田都是石花園的,附近幾個山頭和山間平壩也都有他們大片的梯田、旱地、林地,還有茶園。石花園這一帶出產一種高山叢茶,加工後的細茶稱「懷茶」,茶色深,茶香濃,是貴州名產,遠銷重慶、上海。
貴州貧瘠,山多、地少,田就更少。但是他肯花功夫、花本錢買水田,因此任家的耕地和林地雖然各占一半,但是耕地中水田多、旱地少,林地中主要是板材林、楠竹林和茶園,散佈在赤水河沿岸的赤水、合江、敘永、古藺,老宅正處於這四縣交界之處。
除了石花園山上的田地是自己僱長年(長工)、月活,農忙時再加僱短工,自己管理外,其他田地山林都賃給山裏的莊客收租穀和茶葉、竹木、山貨、藥材。耕地租穀也是按慣例隻算稻穀產量,山區寒涼,水田隻有一熟,種一季稻穀,秋收後就蓄水保墒,直到來年開春再次栽秧,栽秧早收割晚,生長期長,產量也比兩熟的田高;旱地雜糧兩熟,種小麥、苞穀、高粱、紅苕、芋頭、豆子、油菜等,都不算租穀,歸佃戶自己。山區佃戶比平壩少收一季稻田的小春作物,因此租穀比平壩低一至兩成,一般是大春稻穀的五成,佃戶就在旱地套種苞穀、紅苕、黃豆,甚至斜坡地都種上苞穀,增加雜糧產量。
每年根據豐歉,都有各地請的管事和佃戶議租,負責談價、收租,豐年就按議定的租穀收,災年就要減租。他們的租穀山貨,全都收實物,因此沿赤水河及其支流大同河,沿岸各場鎮碼頭還有糧倉,繳納實物的莊客就把租穀、山貨、茶葉送去就近的糧倉,糧商、茶商、山貨藥材商自會到各場鎮來收購,竹木商則自己僱人來砍伐運輸。
他們對這種分工很滿意,因此一直沒有分家。大哥四弟在外奮鬥,進可以擴展家業,退則有殷實的老宅;二弟守著農耕祖業,強則似濃蔭大樹蔭庇出門的兄弟,弱則有在外的兄弟出手扶持。他們心裏都明白,石花園是他們的老根兒,隻要石花園安穩,在外的子弟無論入仕還是經商,成了固然好,敗了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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