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軌跡會因時因地因境況而改變。我的婆婆小學畢業後, 因成績優異,口齒伶俐,被村委會選中,做了一名小學教師。她是家裏的老大,下麵還有四個弟妹。她的父親是工人,每月賺十幾元錢,僅能免強維持家裏的生計。看著家裏的窘境,她同意了退學上班。
按照當地規矩,新老師要去最艱苦的地方鍛煉之後,方能被分進縣城裏的學校教書。婆婆那時十三四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但也不能例外。第一份工作是被分到山裏教書,吃住都在學校。學生們放學後,都各自回家了。整個學校裏隻有她一個人。婆婆就做點吃的東西,填飽肚子。天黑了,她劃根火柴,點上一盞小小的煤油燈。在漆黑寂靜的校園中,這盞橘色小燈微弱的光伴她備課到夜深。這樣的生活讓婆婆感到非常孤獨,想家的念頭無時無刻不在敲打她的心。她想家人,想小夥伴,想回去繼續上學。
四十年代的中國, 貧瘠落後。婆婆的家在河南洛陽遠郊。河南省是中國的大省,地屬中原地帶, 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婆婆教書的那年,正趕上豫東大饑荒,河南東部莊稼顆粒無收。雖說婆婆家所在的村子在河南南部,沒有旱地,但村裏村外都是從此地經過去西安逃荒的外鄉人。這些外鄉人有趕著毛驢車的,用扁擔挑著家當的,也有沿途乞討的。餓死的人比比皆是。聽說有的人把自己的孩子煮了吃來充饑。每天除天災人禍造成的苦難之外,村民們還得防備日本人的空中轟炸。
婆婆每每外出,看到滿街逃荒的人們,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瞪著哀求無助的眼睛,操著各種口音向大家乞討,她感到萬分恐懼。相比之下,學校是比較安全的,也比較清靜。孩子們每天朗朗的讀書聲像冬天漫天飄落的雪花,潔白無瑕,掩蓋了外麵世界的一切不幸,世界在這裏似乎還有些許希望。
經過一番思想掙紮之後,婆婆決定還是留在校內,留在自己的小屋。小屋不大,所有的家當一目了然。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折疊床。折疊床一旁是簡單的爐灶。盡管如此,這也足以為她在這場大饑荒中遮風擋雨了。
不管多清苦,日子還是一天天從指縫中悄悄流落。時至深秋,樹葉飄零。婆婆迎著瑟瑟秋風在做班上最後幾個學生的家訪。回家途中,看見路邊臥著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貓,喵喵叫著。她停下腳步,走到小貓跟前,小貓絲毫沒有要逃走的樣子,反而抬起頭,打量著婆婆。婆婆蹲下身去,也仔細地觀察起它來。隻見它黑白花紋,很可愛,可是神情憂鬱,貓媽媽已不知去向。這時,小貓又"喵 "地叫了一聲,仿佛在說:"我很餓。"婆婆動了心,把它抱回了家。
回到了家裏,婆婆找了點剩飯喂小貓咪。 看著他大口大口吃食的樣子,婆婆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康康",取健康之意,希望小貓咪能健健康康成長。康康吃完東西,看看周圍,又抬頭看看婆婆,"喵"了一聲,好像在表示感激。婆婆很高興,備好課, 給康康揉了個紙球做玩具,和它玩了起來,此刻的小屋裏充滿了生氣, 康康靈活乖巧的樣子燃起了婆婆心中的愛。世界好像不再那麽孤獨暗淡了,晚上睡覺時,婆婆看看又髒又潮的地麵,凸凹不平,不忍心讓康康直接睡在地上,一時又找不到一個筐兒或者一片板子,決定讓康康和她一起睡。婆婆整理好被窩,和康康一起鑽了進去。
有了康康以後,連下課的鈴聲似乎也比以前變得清脆悅耳起來。一聽到鈴聲,婆婆會想象康康在家做什麽。課間操的時候還會回去看一眼,給它添點兒水,喂點兒食物。她甚至因此對學校讓她住校而感激起來。不久康康也摸到了婆婆回家的規律。一聽到鈴響,康康便守候在門旁等著婆婆。 晚上在煤油燈柔和的火苗中和康康玩耍是婆婆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四周的灰牆和吊著蜘蛛網的屋頂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空氣也輕鬆了許多,沒有了饑荒,忘掉了空中轟炸的危險,屋中隻聽見她倆戲鬧玩耍的笑聲和喵叫。夜深了,他們便一起鑽進被窩,擠在一起,玩著玩著就睡著了。婆婆的心情好了許多,也不太想家了。
快樂的時候時間總是過的很快。一轉眼,半年過去了。夏天悄悄來臨,風兒變得溫暖,鳥兒在枝頭歡笑,一幅天上人間的美景,毫不理會人間的疾苦。早上醒來,陽光透過狹矮的的窗欞,灑在坑坑窪窪的磚地上。婆婆像往常一樣起身看看身邊的康康,隻見它靜靜地側臥著,卻聽不見它的鼾聲。"康康。"婆婆輕輕地喚著,順手一摸它的身體,"天啊!"婆婆頓時叫了起來,貓咪已經沒有了呼吸,身體也變得僵直。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昨晚把它抱得太緊,就像摟著自己深愛的小浣熊,不小心堵住了它的鼻息。康康就這麽靜靜地躺在初夏的陽光裏去了,去了一個未知的世界。生活有時很會捉弄人,越怕失去的東西往往越小心地保護,越小心保護的東西往往會失去地更快。
婆婆看著死去的貓咪,後悔了很久。 她後悔自己的粗心大意,後悔沒有發覺它的不適, 後悔睡覺時不該把康康摟得過緊,後悔沒有給它準備一張自己的小床。過去逗它玩耍時那可愛精靈的小模樣如電影回放般一幕幕重現於眼前。她給它梳了梳毛,給它擦了四隻小爪。最後終於出門找了片大樹下的高地,用鐵鍁挖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墓坑,下麵墊了些幹草做隔層,依依不舍地把它埋了。
從此,婆婆就再也沒有養過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