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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童美食記】 第二集: 桂香花糕

(2017-10-18 18:12:50) 下一個

《頑童美食記》 第二集:桂香花糕

 

 

寒假,老師推薦我去一個市裏的數學競賽提高班兒。在城裏最繁華的商業中心。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樓,摸進教室,一個人也不認識,目光漠然,氣氛乖張。講課的老師很嚴肅,習題都很難,常常不知所雲。大家神思散亂,度時如年。。。

座位靠窗,用手指在窗玻璃的水霧上慢慢畫出一個圓,可以窺見樓下,晨霧散去的大街,開始人跡稀少,人群慢慢稠密起來,近中午時分,已是人聲嘈雜,熙熙攘攘。

坐在我前排的,是一對奇怪的雙胞胎姐妹。。。

在那個泛濫著榮娟春麗,花頭草旁的年代,周如冰,林如雪,是相當與眾不同的姓名。

她倆從長相到身材,別無二致,唯一可以區分的微弱特征,是右邊眉峰內藏的一顆青痣,冰的比雪的大一些。據說,就連她們的家人,也常常搞混。

然而,我卻可以輕易地將她們辨別。冰比較安靜,帶著霧蒙蒙的憂鬱,說話有些嗡嗡的鼻音。雪活潑潑的,象毛茸茸的小動物,笑聲清亮。

中午,終於熬到老師一聲“下課!”,腦袋沉重,腸胃空虛的孩子們頓時歡呼,作鳥獸散。

跑下樓,正對著出口的,是一家國營的流動點心車。裹得像個胖元宵的售貨員阿姨,戴著跳了線的藍黑色露指毛線手套,揣著手,百無聊賴地坐那兒磕著瓜子兒,一個沒注意,不知道哪裏湧出這許多饑餓的小孩兒。胖阿姨“啪“地從凳子上跳下來,緊張又興奮,一手把瓜子兒揣進口袋,一手操起點心夾,眼睜睜看著孩子們蝗蟲一般一哄而上,瞬間將漆成白色的平板車圍得水泄不通。“不要擠!不要擠!”隨著胖阿姨嘹亮的嗬斥,推推搡搡的孩子們之間,露出白底紅字的招牌,“蘇州糕團”!

踮著腳兒,抻著脖子,放眼望去,幾十個長方形白色塑料盒裏,水靈靈,粉嫩嫩,各種顏色,眼花繚亂,各種香氣,鋪天蓋地,象西遊記裏美麗的女妖怪,瞬間攝住了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麵,肚子裏缺貨的孩子們的魂魄。

海棠紅夾乳白棋格的,是“蜂蜜桂香花糕”,紅白瑩潤上,星星點點的金黃。

“薄荷桃仁夾糕” 似夏日午後的碧波白蓮,白糕皮兒夾嫩綠芯兒的習習清涼。

軟糯方形西瓜紅的,是酸酸甜甜的“百果蜜糕”,夾著黃鬆仁兒,白瓜子兒和碧青梅。

晶瑩菱形蜜瓜綠的,是清涼鬆軟的“薄荷糕”,表麵上點綴著白色花瓣似的瓜子仁兒。

那五顏六色,灑滿芝麻果仁紅綠絲的,是“五色重陽糕”,紅綠紫白黃。。。

還有好多叫不出名,卻看起來好吃得要命的糕團。每個孩子小腦袋瓜兒裏都痛苦掙紮著,試圖在小口袋裏有限的零錢,和眼前花色繚亂的糕團中,做出最佳選擇。一邊,腦袋碰腦袋,商量著哪個好吃;一邊惴惴不安地東張西望,擔心自己喜歡的被別的小孩搶光了。。。

“喂,你有多餘的零錢嗎?”我正低頭第三遍數著口袋裏的毛票和鋼鏰兒,有人從背後拉我的書包。

一回頭,是雪。“我想買一塊花糕,可沒帶錢。”她凍得雪白的小臉蛋兒上,烏溜溜的杏眼,充滿期望地盯著我的口袋。

“唔。。。”我猶豫著。數字和糕團在眼前迅速旋轉。想著我捧著三塊糕從流著口水的雪麵前大搖大擺地走過,實在有些不忍。

“給你一塊。。。”我抬起頭,突然從人群的縫隙中,望見冰安安靜靜地站在路邊,與我身邊的噪雜熱鬧相比,仿佛兩個世界。“給你兩塊吧。”我咬咬牙。“記得下節課還我!”

“姐!你要哪個?”喜出望外的雪,在人群擁擠中,揚起手中的毛票兒。

**

公車,走走停停。抱著扶手,我們仨,站成一排,小口小口地啃著手裏的糕團,偶爾互相望一眼,默契又滿足地笑。等到下車,我們已經好像認識多年的好朋友。

“姐,讓她跟我們回家吧!”雪依依不舍地拉著我的手不放,“反正外婆也不在家。”

冰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家裏有錢,還給你。”

懵懵懂懂地,我跟著她們倆,過了馬路,在雷同的樓群裏穿行,一邊嘀咕著晚回家會不會挨我媽罵,一邊暗暗記著方向,怕自己一會兒找不到回家的路。

“到了。”冰老練地打開房門,“進來吧。”她遞給我一雙毛茸茸的拖鞋。

我嚇了一跳。

我們家是研究所的宿舍樓,水泥地。象很多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在小資情調和物質貧乏不可調和的矛盾之間,迸發出無窮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我爸用油漆把水泥地麵漆成了暗紅色。一直搞不懂家裏紅色水泥地的我,此時此刻,終於明白了我爸的用意。

眼前是光滑可鑒的深紅色木地板,散發著溫潤的光澤。我脫掉媽媽給我納的黑棉鞋,換上毛拖鞋,走在地板上,發出好聽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在眾多房門間惶惑的我,看到雪蹦蹦跳跳地走進一個房間,便跟著推門走了進去。

那是一個。。。和所有,小小的我,所見過的房間,都不一樣的所在。

寬闊空曠的房間,正對房門的牆角,是一架巨大的電視機。那時候,我媽剛托舅舅的朋友弄到了一張電視機票,買了一架新的台式電視,讓我激動了好一陣。可眼前的電視機卻是落地的,象我整個人這麽高。除了右邊一整麵牆的書架之外,房間裏沒有一件家具。空蕩蕩的房間中央,是一張樣式奇特的搖椅,扶手上,是一條淺灰色質地柔軟的毛毯,牆上掛著幾幅黑白的外國電影海報。這放在今天,可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樣板家庭娛樂廳。然而在幾十年前的中國,那種延伸的空間感,超現實的簡約,所帶來的異國情調,與舒適美感,卻帶給小小的我極大的震撼。

雪拉著我,看書架上擺的照片。她指著一張英俊的黑白肖像說,“這是我爸爸。”

冰靜靜地走進來,遞給我一杯橘子汁。“他在美國。”

“這是我們小時候。”雪把一張彩色合影舉到我眼前,“我們全家。“

照片裏,俊朗高大的男人,擁著一個姿態溫柔的女人,女人低著頭,望著懷裏兩個一模一樣的繈褓。我看不見女人的臉,卻感覺到她十分得美麗。

“這是你們倆。“我笑嘻嘻地對比著嬰兒照和身邊的冰雪姐妹,摸不到一點線索,“有沒有長大的照片啊?”。

“這是我們家。。。唯一一張合影。”雪的聲音低了下去。“爸爸再也沒有回來,媽媽也被帶走了。。。”

“小雪!”冰突然嗔怒地打斷了雪,扭頭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我,大眼睛裏泛起一層迷霧。

我一臉糊塗,“沒回來。。。帶走了。。。為什麽?”

沉默象無邊荒野漫生的野草,將那空曠瞬間充滿,放大,延伸,眼前的冰雪變得遙不可及。

“那。。。我走了“,我囁嚅著,仿佛不小心惹了禍的貓,急著要逃離現場。

一隻柔軟的小手,拉住了我,“還沒還你錢呢。”冰帶著一絲歉意,溫和地對我笑了笑。“等一下。”說著,她起身走去隔壁的房間。

望著她的背影,我有些緊張地回頭看了看雪。

雪撇了撇嘴,湊近我的耳朵,小聲地說,“她不讓我說,我偏說!”

看到我驚訝地睜大眼睛,雪調皮地笑了起來。

“我爸爸沒有死。” 她狡黠地眨眨眼,我的臉紅了,仿佛被聰明的她偷窺到了我剛才的胡思亂想。

“爸爸是個外交官。”雪的眼神一下子充滿了崇拜的光芒。

隨著那光芒的逐漸黯淡和幻滅,雪低下了頭,“他們說。。。爸爸是叛逃。。。”

“什麽是叛逃?”我困惑地望著她。

雪搖了搖頭,輕聲地,“我也不知道。媽媽信裏說,爸爸隻是決定留在美國,那裏更自由。” 她的眼神再一次亮了起來,“媽媽還說,有一天,她獲得了自由,我們也會去美國的,和爸爸團聚。”她的聲音象羽毛,輕輕地在空中飄浮。

看著我一臉的不可置信,雪趕緊提高了聲音,指著電視機說,“看,這就是我爸爸的朋友給我們寄來的。”

“哇,好大啊!”我雙手捧著臉,趴在地板上,仰望著那龐然大物,陷入了一個孩子對巨型尺寸物品無限的癡迷之中。

雪得意地笑了,一屁股坐在搖椅上,晃動著兩條小腿,閉上了眼睛。仿佛麵前是一片無垠的大海,無形的風吹來,拂起了她的長發。。。

“叮鈴鈴!”我嚇得差點跳起來。

“姐!電話!”雪不為所動,照舊躺在搖椅裏,晃動著。

隻聽見冰輕聲地說了幾句,就掛斷了。她手裏拿著幾張毛票兒,走過來,遞給我,一邊和雪說,“外婆說,她要加班,晚些回來,讓我們自己熱剩飯。”

雪停止了晃動,歎了口氣,“又是剩飯。”

我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嚇得趕緊往外跑,“我得回家了,我媽會著急的。”

雪跟著走出來,靠在門邊,看著我慌亂地踩蹬著棉鞋,失望地說,“這麽快就走了?”

冰拍怕她,“回去晚了,她媽媽會罵她的。” 我點點頭,“我媽可厲害了。”

雪歎了口氣,“你下次來,我給你看我的外國畫報剪貼冊。”

不等我回答,她突然跑過來,抱了抱我,

“我也好想有媽媽。。。在家等我吃飯。。。”那聲音濕漉漉,霧蒙蒙的。

第一次,我冰雪難辨。

**

門砰地,關上了。在我和冰雪之間。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我仿佛從陌生的世界又回到了人間。有種如釋重負的親切感。

回到家,我一邊狼吞虎咽吃著午飯,一邊原原本本地把這匪夷所思的事情,講給爸爸媽媽聽。

“媽。”我咬了一口糖醋小排骨,“嗯,什麽叫叛逃?”

媽媽吃了一驚,轉過頭和爸爸鬼鬼祟祟地耳語了一陣,再轉過臉,神色肅穆。

“以後,不要去她們家了。”晴天霹靂一樣!

“為什麽?”我嘴裏含著排骨,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雪還要給我看她的。。。”

“我說不許去,就是不許去!”媽媽毫不猶豫地打斷了我。兩人沉默地對峙了一會,我終於低下頭,委屈地扒拉著碗裏的飯粒兒,嘴巴撅得老高。

**

那個寒假結束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冰雪姐妹。。。

可不知道為什麽,卻總是在夢裏,一個人,靜靜地推開門,再次走進那寬闊空曠的房間。。。

夜晚的黑暗與寂靜,象一塊巨大而沉重的冰,將所有的一切都禁錮其中。

房間中央的木搖椅,肅然不動;我隱約看到那霧蒙蒙的背影。

突然,四麵灰色的圍牆,開裂傾頹,轟然倒塌。無數猛烈的陽光利劍般直刺進來,將黑暗戳得無處遁逃。所有的冰,瞬間融化,化成一望無際,碧藍的天空和海洋。

陽光下,雪閉著眼睛,坐在搖椅上,輕輕晃動著。

自由的風,習習地吹來,輕輕拂起她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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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七小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菲兒。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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