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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童美食記】 第三集: 燜烏豆,茶雞子兒

(2017-10-25 13:09:14) 下一個

【頑童美食記】 第三集: 燜烏豆,茶雞子兒

 

在棚戶區和電子廠樓房宿舍區之間,是一條小馬路。路兩邊白蠟樹高大蓊鬱,放暑假,我經常跟著表哥和他的一幫狐朋狗友們遊蕩在這條小馬路上。

最酷的那一次。。。豬頭平他爸打獵回來,喝了他媽煮的綠豆湯,在院兒裏的水缸旁邊拿半個葫蘆瓢衝涼水澡,破毛巾呼嚕一下腦袋,就躺在樹蔭下的涼席上睡著了。豬頭平叫我們幫他放風,偷偷把他爸的小三輪兒從院兒後門推出來,拉著我,表哥,耗子,還有蛐蛐兒,在小馬路上兜風。

北方夏日的午後,草木仿佛浸在滾水裏的舊毛巾,毛兒都禿嚕耷拉了,目光所及的一切,象融化的果凍一般酸軟無力。但是,速度卻能在熱的密不透風的一整塊 燒紅的鐵上,瞬間劃開一道清涼的縫隙。幾個男孩子,大呼小叫,如千軍萬馬馳騁沙場般地,在小馬路上,呼嘯往複。

耗子在車上翻來翻去,居然從破麂子皮背包的下麵,發現了一杆獵槍!還有打野兔和山雞的鐵砂子!那是我們幾個小屁孩兒第一次親手摸到真槍!以前都是玩具槍啊!豬頭平緊張地一張胖臉通紅,無奈一邊騎著車掌著舵,沒法從耗子手裏搶回去,眼睜睜地拿後腦勺看著我們幾張髒兮兮的小臉兒,8隻小手兒在烏黑的金屬槍筒和蜜色的木頭槍托上,一通亂摸。最後,耗子鄭重地把獵槍斜挎在身上,一指前方,“衝啊!”其他幾個男孩兒興奮地攛掇豬頭平,

“快點兒,再快點兒!”

嗖嗖的風聲中,我興奮又害怕地用小手捂著臉,從指縫裏,看見豆大的汗珠,從豬頭平濕得刺蝟一般的寸頭上,滴滴答答地滾落,順著層層肉褶瞬間消失在洗得數得出纖維的汗背心上,不一會,他那肥壯厚實的後背,就變成了透視裝。小夥伴裏,豬頭平因為腦子慢,人老實,長得胖,還應景兒地姓“豬”,江湖地位最低,不僅隻能跟班兒,還常常被男孩兒們擠兌。這一次可是露了臉,不僅製造了速度和風,還擁有一杆實打實的獵槍誒!豬頭平理所當然地鹹魚翻身,成了“頭兒“!

然而。。。幸福總是暫短!

這一切,迅速而悲慘地結局。。。豬頭平他爸趿拉著鞋,竄到馬路中間,一把將豬頭平薅下車,連踢帶踹,連人帶車,拖回家裏;然後,那個擁有黑鐵塔般身體的男人,頂著一頭剛睡醒的炸毛兒,臉上帶著涼席印子,吹胡子瞪眼睛地把早已嚇傻的我們罵得哭爹找媽,頓做鳥獸散。。。

**

豬頭平他爸晚上看倉庫,白天時不時打些野物私賣了賺錢。豬頭平他媽則在小馬路和大路的交叉口,戳了個攤子,賣熱烏豆,和茶雞子兒。說是攤子,其實就是一個鏽跡斑斑的臭油桶,底下開個通風口,改裝成個煤球爐,上麵架著一個大鋁盆,中間自己焊了一個壩,一邊燜烏豆,另一邊滾著茶葉鹵,燒茶雞子兒。

他家姓朱,就連他媽都是一副濃眉大眼,肥頭大耳的豐收模樣。別看他一家子都憨頭憨腦,但他媽燒的烏豆和茶雞子兒特別好吃。每天早上,媽媽帶我下了公共汽車,走到外婆家,總是會路過他家的攤子。他媽穿著家做的小花布背心,擠出兩條黑紅的胳膊像是兩截飽滿的灌腸,巨大的胸脯頂著看不出顏色的圍裙,瓷瓷實實地坐在那裏象一垛牆,滿臉堆笑地和媽媽打招呼。一邊招呼著,一邊以和身材長相毫不相稱的靈巧,卷了舊報紙筒,拿大鋁勺,盛了冒尖的熱烏豆,慈愛地俯下身,遞到小小的我麵前。報紙陳舊泛黃,但烏豆卻是散發著濃鬱醇香的新鮮蠶豆:八角,桂皮,花椒,甘草,丁香,小茴香,香葉,良薑,砂仁。。。一定得是發了兩天的頂著嫩芽的蠶豆,燜得皮開肉綻,卻仍舊保持著蠶豆完整的形狀,連那蠶豆皮都燜得入味軟糯。但我從來不吃烏豆皮,總是把烏豆屁股放在牙齒間,一擠,光溜溜的蠶豆瓣兒就落入虎口啦,軟沙沙,麵呼呼,入口即化,齒頰留香。。可是,媽媽從來不買他家的茶雞子兒,因為雞蛋貴,每天賣不完,媽媽說不新鮮。可我吃過一次,是表哥買的。拿報紙兜著,深褐色的雞蛋皮,布滿碎紋卻彼此相連,讓人聯想起古遠的恐龍蛋,輕輕撥開,淌出一小汪醬色鮮香的鹵汁,他們家用一種便宜的粗紅茶末,味道特別得濃,顏色也特別深。撥了皮的茶雞子兒,仿佛黃玉琥珀一般,縱橫交錯的紋理,煮的時間長,都成了丘壑阡陌,勒開一方方瑩潤的蛋白。煮得老的蛋白最好吃了,有嚼頭兒,有點象醬牛肉上的筋。而且,連蛋黃也滲入了一層淡淡的茶葉香,咬一口,和勁韌的蛋白完全不同的質感,表層蛋黃的綿密細膩,到核心處的Q彈濕潤,茶香醬香,盈滿口鼻,美味至極。

 

 

 

**

豬頭平人胖,腦子笨,動作不靈活。班裏男生總是欺負他,女生也總是嫌棄他髒。開玩笑似的,他的同桌小仙,卻是班裏。。。不,應該我認識的棚戶區孩子裏,長得最好看的。纖細高挑的身量,修長的四肢和脖頸。烏黑濃密的娃娃頭,襯托著她玫瑰色的鵝蛋小臉兒,施朱敷粉一般。細細的柳葉眉,單眼皮的鳳眼,斜吊入鬢,秀氣小巧的鼻子下麵,是一顆櫻桃小嘴,紅嘟嘟的。小時候,我隻知道小仙好看,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張天生唱戲的臉。小仙的媽媽是劇團裏唱花旦的,她爸爸是劇團裏拉二胡的,小仙長得和媽媽一模一樣。和大部分棚戶區的孩子不一樣,小仙總是打扮得幹淨得體。。。這都是耗子告訴我們的,棚戶區裏,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兒。

奇怪的是,小仙對豬頭平卻很溫和,從來不象其他女生一樣,用削得快要斷了的鉛筆尖兒,紮男生過了三八線的胳膊肘。要知道,能夠紮一下豬頭平那藕一般白胖的胳膊,可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小仙很安靜,成績不好不壞,但作業總是工工整整,按時完成,還是語文課代表。豬頭平上課練習,作業,和小考試,多半拜小仙幫忙,否則,他早留級了!

**

突然,有一天,數學小測驗發卷子,老師叫幾個不及格的同學留校,請家長,居然,有小仙!

後來,小仙就越來越少在課間和我們一起跳繩,跳房子,而是一個人坐在夾竹桃樹下麵的陰影裏發呆。耗子說,小仙的媽媽找不到了。。。我感到很奇怪,隻有小孩會迷路,為什麽媽媽也會丟呢?

**

大約半年後的一天,小仙。。。沒來上學!

豬頭平孤零零地坐在那裏,旁邊的座位,空無一人的安靜。不知所措的他在椅子上轉動著他肥胖的身體,外麵一有聲音,他就抻開手風琴褶子一般的脖子探看。。做練習的時候,他左右張望,一臉痛苦。

幾個要好的女生底下竊竊私語,小仙究竟去哪裏了?

“安靜!”象按了靜音鍵,底下頓時鴉雀無聲。。。

“呼。。。。呼。。。”壓抑的偷笑冒出頭來,小老鼠一樣,貼著牆溜,鬼鬼祟祟。

教數學的於老師不動聲色地在黑板上粉筆疾書,幾乎同時,轉身手疾眼快地把粉筆頭砸在後排趴在桌上流口水的曹大驢腦袋上。

“啪!”

“啊!”

“噗通。。。” 滾落在地的曹大驢在全班的哄笑中,漲紅著臉,爬回座位。

一天下來,學校裏,一切照舊,沒有什麽不同。小仙就象被空氣中突然出現的漩渦吸走了!消失地無聲無息。

**

轉天早上,媽媽拉著我的小手,照例從公車上下來,沿著大馬路向豬頭平他媽的攤子走去。還差那麽幾百米的樣子,突然,一輛黑色烏亮的小轎車,緩緩滑行,停靠在離攤子不遠的小馬路邊,行人停駐腳步,好奇地探看。豬頭平他媽,也站起來,朝車子的方向歪著脖子,手裏的大鋁勺,滑到茶鹵湯裏,也不知覺。車門打開,跳下來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

“是小仙!”

我掙脫媽媽的手,向著小仙跑去!我有太多問題要問了!

“小仙,你去哪兒了?”

“小仙,你的媽媽找到了嗎?”

“哪裏來的小轎車啊?小仙,你的裙子真漂亮!”

 “小仙!你什麽時候回來?豬頭平他,昨天數學小測驗,不!及!格!”

跑著跑著,我的腳步停了下來,我發現小仙並沒有看見我,而是猶猶豫豫地,走到扇著臭油爐子的豬頭平旁邊,和他說話,遞給他什麽。然後,豬頭平拘謹地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手捏著蒲扇,一手捧著那東西,呆呆地,望著小仙轉身離開。。。

就在這畫麵即將定格的瞬間,一聲晴天霹靂!

“等一下!”

豬頭平她媽,在圍裙上抹了抹她粗糙短肥的手指,從豬頭平手裏搶過那東西,緊追了幾步,攔住小仙,執拗地扔還給她,一臉憤怒。“還給你! 我們不要!”

山牆般黑胖的豬頭平他媽,烏雲似的,籠罩著細巧白皙的小仙。。。小仙恐懼地抬頭望著那張因憤怒而顯得有些猙獰的胖臉,又委屈地望望臭油桶旁邊嚇傻了的豬頭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車門再次打開,一雙從沒見過的,美麗修長的女人的腿,優雅地伸出來。。。

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確信這是在汙水橫流的棚戶區的入口:一輛烏黑發亮的小轎車裏,走出一個仿佛電影畫報上明星般靚麗的女人!

女人長長的卷發,穿著白色綢子的連衣裙,嫋嫋娜娜地走到小仙身邊,心疼地摸著她的頭,用一雙巨大茶色的蛤蟆鏡掃視著豬頭平他媽,一語不發。

豬頭平他媽明顯也被女子沉默的氣勢嚇到了,臉色有些泛紅,嘴唇張了又張,沒有說出話來。

“朱家嫂子,我就要帶小仙去香港了,馬上就要去機場,她非要給你家阿平送個禮物,小孩子嗎。。。”女子輕啟朱唇,噴珠濺玉一般,吐字清晰卻嬌糯,聽得我渾身發軟。

豬頭平她媽那本已如潮水般退去的情緒,象突然被抽了一鞭子的野馬,狂飆著,暴怒著,不顧一切地,劈頭蓋臉地,踐踏下來。

“騷貨!破鞋!你還有臉說!勾引野男人私奔,給自己男人戴綠帽子!什麽香港,臭港,陪個老頭子,也不稴丟人!小仙好好的小姑娘,被你帶去,也好不了!我們雖然是棚戶區的,但我們清白!我們活地幹淨!不要你的髒東西!”

小仙聽了這毛血淋漓,生腥駭人的話,哭得要昏過去了,靠在女人的臂彎裏抽泣。

遠遠地望去,女人的脊背挺直著,石頭般堅硬,她扶著小仙上了車,回頭望了一眼,似乎是望向豬頭平他媽口沫飛濺變了形的胖臉;似乎是望向熱氣騰騰的烏豆攤子;似乎是望向完全不知所措幾近癡呆的豬頭平;又似乎是望向圍觀的指指點點幸災樂禍的人群。。。最後,她抬起頭,遙望黑壓壓一片,烏七八糟的棚戶區,仿佛告別似的,輕輕搖搖頭,轉身決絕地鑽進了小轎車。。。

白色的絲綢裙角一閃,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砰”的一聲,世界,似乎在小仙,與我,豬頭平,和所有過去無邪的歲月之間,永遠地,砍了一刀! 

一分為二,永無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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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七小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周小懷' 的評論 : 可不是,切糕我也想得很!
周小懷 回複 悄悄話 看得饞了。太想吃烏豆了。以前我們家門口那個門市部門口有賣烏豆的,現在那些攤子早就沒了。咱們有機會一起回去,除了找海棠樹,把這些小吃也吃個遍。
ps: 看上麵的評論我都氣樂了。
七小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Norstar' 的評論 :
太逗了,誰會天天白吃別人攤子上的食物呢?都是熟人客氣罷了。人家說送給你吃,你不可能不給錢的吧?
這也是人際關係的一種默契,大家都很開心。您說呢?
Norstar 回複 悄悄話
不知道你媽是幹什麽工作的,境界比一個擺攤賣茶雞蛋的還差, 自己孩子天天白吃人家的蠶豆, 卻從不買人家的雞蛋。
七小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Crab' 的評論 :
對於小仙的媽,這是唯一可以改變命運,脫離這個階層的機會,她的善良體現在她惦記著孩子,沒有拋棄小仙。對於豬頭平的媽,是複雜的情感,既有輕視和痛恨,又有羨慕和嫉妒。
在小仙與豬頭平童稚純真的友誼交點上,惡人的善與善人的惡,交戰對峙。愛慕虛榮,背叛丈夫的女人,有愛,有尊嚴;淳樸勤勞,老實本分的女人,有恨,有惡意。
貧窮與暴富,都是人性的試金石和放大鏡。
Blue-Crab 回複 悄悄話 窮山惡水出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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