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美食記》 第一集：熟梨糕
童年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外婆家，和表哥表姐一起胡鬧度過的。表哥大我兩歲，和我一個班級，負責照顧和保護我。
每天早上，媽媽帶我從家裏坐公車到外婆家，把我放下，再去上班。在她的想象中，表哥會拉著我的手，乖巧地告別家人，穿過馬路，沿著纖陌縱橫的小胡同，準時到達學校，襯衫雪白，紅領巾鮮豔。然而，現實是，出門之前，我和表哥就已經追打在一起，不顧一切地穿過危險的馬路，遭到幾個急刹車司機的斥責，表哥一個猛子，就鑽進用口大鐵鍋熬臭油燙白豬蹄拔毛的老李家後院，那是一條秘密通道，可以更快地到達校門。而我，則翻過柱子家的矮牆，踩了一腳他奶奶養的雞拉的屎，差點滑倒，趔趔趄趄地繞過耗子家的小廚房，順手掐了一朵耗子他媽養的豆角花，瘋了一般奔向校門。等兩人從不同方向在校門相遇的時候，表哥的紅領巾已經變成了圍脖，在脖子後麵迎風飄揚，白襯衫鬆鬆垮垮地從長褲裏掉出來，書包帶被我拉扯地快要斷了。而媽媽早上給我梳的漂亮的馬尾辮，早就在風中變成一團亂蓬蓬的雞窩，白色的球鞋和襪子上濺滿了泥水。然後，我們在老師的注目下，拉著手，“友好地”微笑著走進校門。。。
放學的時候，校門口的小廣場可熱鬧了。擠滿了賣零食的小販，接孩子的家長。通常校門口賣的零食比較普通，有酸模糕，酸梅筒，京糕條，冰棍兒，糖炒栗子什麽的。偶爾，有拖了黑漆漆的爐子和風箱，髒兮兮的軲轆和布袋子的爆米花小販，孩子們如潮水，不斷圍攏，又隨著溫度的升高，小販頻繁地察看氣壓表，而不斷退去，最後隨著一聲爆響，香味和快樂頓時彌漫四散在空氣中，孩子們又歡呼著聚攏，象池塘裏覓食的小魚。
我和表哥那時候，最期待的是那些在高樓裏穿梭的小販。因為住戶經濟條件好些，所以賣的零食也稀奇好玩些。熟梨糕就是我們特別喜歡的。
與其說是喜歡吃熟梨糕，不如說，我們更喜歡看小販製作熟梨糕的過程。一般小販都騎個自行車，改裝的車後座上，是一個四方形的木製箱子，裏麵藏有爐子和蒸鍋。箱子表麵是個操作台，有兩個金屬柱狀出氣口，連著下麵的蒸鍋。好聽的“嗚嗚”聲，就是從那個出氣口裏傳出來的蒸汽的聲音。小販把蒸好的鬆鬆白白的米糕粉裝進木頭刻成的熟梨糕模具，再用金屬刀片刮平。插到出氣口上蒸。這個熟梨糕模具很可愛，象兩個上下並蒂的蓮蓬，每次隻裝滿一頭，另一頭用來插在出氣口上。一般一個出氣口柱子上會摞兩個模具，就是四個蓮蓬。小販會不停地上下翻飛，倒來倒去，保證糕受熱均勻。孩子們仰著脖子，咽著唾沫，小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不停翻覆的木頭蓮蓬，終於，出氣口發出美妙的“嗚嗚“聲，好啦！小販好像最精妙的演員一般，停頓一下，環視簇擁的孩子們，以獎勵的眼神鼓勵孩子們小小的貪婪，在出氣口一捅，蒸熟的熟梨糕就白胖胖地跳出來，像個人參娃娃，晶瑩剔透，散發著米香。然後，小販就炫耀地，打開五顏六色的醬料罐子，在米糕平滑細白的表麵，澆上紅色的山楂，紫色的豆沙，黃色的橘子，黑色的芝麻。。。瞬間，樸素潔白的米糕就仿佛被魔力點化了一般，散發著誘人的光芒。就好像頒獎一般隆重，孩子們羨慕地看著小販把幾個熱騰騰的熟梨糕放在油紙上，遞給排在第一個的孩子，那孩子好像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一般捧著，在孩子們的擁擠中，輕輕捏起 一個，放入嘴中，那一刻，所有的孩子們都跟著吞咽，發出渴望的聲音。接下來，第二個孩子雀躍著，數著操作台上剩下的熟梨糕，幸災樂禍地看著愁眉苦臉的第三個，那個倒黴蛋兒還要再等下一鍋！然而，等待的痛苦，和從小販手裏接過美味熟梨糕那刻的歡喜相比，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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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放學後，會有一些同學象小尾巴一樣，粘著我們兄妹，在樓下玩耍到晚飯時分才戀戀不舍地回家。那時候，我們玩跳繩，跳房子，邁步，彈球，拍毛片兒，鬥煙盒，拍泥鍋，挖沙坑，鬥蛐蛐，捉蜻蜓。。。不一而足。。。
小環是個安靜瘦弱的女孩兒，她總喜歡跟著，但不說話，一頭黃色的，纖細蓬鬆的自來卷發，蒼白的臉上，布滿了淺褐色的雀斑。一雙細小的眼睛，總是怯生生的。耗子說，小環她爸打她！棚戶區裏大多數男主人都是體力勞動者，或者扛貨包，或者拉三輪，稍微好些的是技術工人。小環的爸爸想要個兒子。隨著弟弟的出生，小環的媽媽不再挨打了，但小環仍舊會因為照顧弟弟，或做飯洗衣服，手腳慢了，遭到爸爸的毒打。老師知道了，也習以為常，並沒有任何一個人試圖去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
入了冬，水果零食品種開始少了。雖然陽光燦爛，但能在外麵玩耍的時間也短了。
那次，小環帶著弟弟，跟著我們一幫人，她一邊眼饞地看著我們幾個女孩跳房子，一邊阻止流著鼻涕的弟弟把地上的螞蟻放進嘴裏。“嗚嗚”。。。孩子們瞬間愣住了，然後迅速放下手邊的一切，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過去。“賣熟梨糕的來啦！”孩子們邊跑邊氣喘籲籲地呼朋喚友。表哥比我先到，被我一把拉住紅領巾角，差點勒死，他還囁嚅著不肯讓我，小販認識我們兄妹，低下頭笑眯眯地說，“讓妹妹先？”表哥隻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心滿意足地站在了第一個。表哥交了錢，我們頭碰頭，商量著要幾個豆沙的，幾個紅果的，我們都不大喜歡橘子和芝麻，但好像不買全了，又是一種小遺憾。小環因為拉著弟弟，被隔絕在孩子圈之外，踮著腳，望向冒著熱氣的梨糕蓮蓬，小臉上冒著光。
終於，我們兩個各自捧著第一鍋出爐的，熱氣騰騰的熟梨糕擠出孩子群，“嗯。。。真好吃！”我三口並兩口吞了一個，舔著嘴角的豆沙醬。表哥喜歡吃酸的，先吃了一個紅果的。一抬頭，我看見小環死死盯著我們手裏的熟梨糕，嘴巴幹渴一般地蠕動著，“這是什麽呀？”
“熟梨糕呀！”我奇怪地看了看她，“你沒吃過嗎？”
“嗯，沒有。。。”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我和表哥麵麵相覷，互相交換了一個吃驚的眼神，我咬了咬嘴唇，拿出一個紅果的糕，遞給她，“這個，給你！”
她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我和手裏的糕，我以為她不知道好不好吃，趕緊說，“紅果的很好吃的，不信，你問我哥！”表哥趕緊點頭，“特別好吃，我最愛吃了，我妹每次都和我換。。。”我踢了我哥一腳，我可不舍得把最愛吃的豆沙糕給她啊。。。
小環終於明白了我的好意，笑得象朵花，接過了紅果糕，“謝謝你，多少錢，我回來給你。”
“不用了，就一塊糕嘛。”我故作大方地。。。雖然眼神還是不舍地盯著那塊糕。
突然，“哇”的一聲，小孩尖利的爆哭，撕破了空氣中彌漫的甜美和諧。
小環的弟弟，看見了姐姐手裏的這塊糕，死活要吃! 不給就滿地打滾兒，對小環亂打亂踹。
小環沒辦法，隻好把糕給了弟弟。看著那個穿著開檔花棉褲，布尿褲鼓鼓囊囊的小霸王，滿足地吃著我的糕，小環眼睛紅紅的。。。
表哥把他的糕遞給小環，小聲說，“你吃我的吧。。。”
小環抹抹臉，勉強對我們笑笑，“不了，你們吃吧。給我多少，都會被弟弟要去的。下次，我不帶我弟弟，自己來買。”
說著，她拉著心滿意足的弟弟，慢慢向已經沉浸在暮色中的棚戶區走回去。
我和表哥，喪氣地吃著剩下的糕，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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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麽，那次賣熟梨糕的小販很久都沒有再來。
過了年，下了雪， 才聽到熟悉的“嗚嗚”聲。
我和表哥穿著過年的新衣服，口袋裏揣著沒放完的鞭炮，象雪地裏兩個滾動的球，奔向冒著熱氣的美好所在。因為天冷，孩子們穿得厚，又好久沒吃了，大家擠做一團，撞來撞去。好容易拿到，擠得糕都差點掉了，絨線帽也歪了。
表哥吸著清鼻涕，一手扶正我的帽子，一邊脫了手套，把剛出鍋的熱糕拈起來，送到嘴裏，咬了一口，他突然停在那裏，“小環沒來？”
我正哆哆嗦嗦地在寒風中，捂著嘴，試圖保存著熱糕帶來的那一小團溫暖甜蜜的氣息，聽到這話，環顧四周，搖了搖頭。。。
我攔住拿著糕慢慢散去的女孩子，“你看見小環了嗎？”“唔，沒有啊。”
表哥也拉住一個男孩，問他有沒有看見小環，答案是否定的。
我往嘴裏塞了一塊糕，口齒不清地說，“太可惜了，她又錯過了。。。”
“嘿！”耗子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拍了表哥的肩膀一下，趁表哥回頭，從他手裏，搶了一塊糕就跑，表哥追著打他。。。兩人在雪地裏，團團轉。。。
我一邊觀戰，一邊笑嘻嘻地吃糕，一邊問，“耗子，你看見小環了嗎？”
耗子突然停住了，後麵猛追的表哥一頭撞在他身上，兩人差點摔倒。
“該死的耗子！”表哥使勁按著耗子的頭，跳到他身上，捶著他穿了厚實棉襖的後背。
耗子沒有反擊，任表哥捶著，低著頭。。。
我走過去，把最後一塊糕塞進嘴裏，拍拍手，戴上手套，“小環上次說她沒吃過熟梨糕。”
“小環她。。。死了。。。”耗子用他的髒棉鞋踢著白色雪地上黑色的殘雪。
表哥一下子從他身上跳下來，“你說什麽？”
“小環。。。死了。。。”耗子抬起頭，麵色凝重，“不騙你們。。。真的。。。就在大年三十晚上。。。”
我驚恐地拉住表哥的胳膊，表哥也驚恐地看著我。。。
我們一起驚恐地看著耗子。
“好像是，過年，她爸喝多了，大年三十晚上，打了她。。。她半夜偷偷跑出去，跳了河。。。初一早上才發現，都凍成冰棍了。。。“ 耗子拿袖子擦了擦鼻涕，“我沒看見，他們喊我爸去幫著撈的。所以。。。我知道。。。”
那口糕，塞在我嘴裏，突然膨脹成好大好大，無法下咽，卡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開始急促地呼吸，眼前發黑，在暈過去之前，表哥和耗子撲上來扶住了我，摳出了我嘴裏那塊糕。。。我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以後，好久好久，我不能聽那“嗚嗚”的聲音。那曾經代表了熱騰騰，香噴噴，美味熟梨糕的美妙聲音，在我耳邊不斷回響。
“嗚。。。嗚。。。”，仿佛變成了深夜裏凜冽的寒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那具傷痕累累的，瘦弱的小身體，在沉入冰冷河水的瞬間，還帶著小小的遺憾 。
“下次。。。”
禮花綻放，一片闔家歡樂。。。
小時候，小孩挨打是司空見慣的，沒人覺得有問題。但小環是在家裏受盡歧視欺淩和虐待，性情剛烈，投河自盡了。她的死，在我們7，8歲孩子眼裏，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也是童年的我第一次接觸生死，就如此慘烈。現在小朋友養個金花鼠死了都要撕心裂肺好久呐。
"手裏糕“？哈哈，聽起來挺靠譜啊。
酸模糕，酸梅筒，京糕條，冰棍兒，糖炒栗子，都是我小時候愛吃的，我一直以為那叫＂手裏糕＂，因為是捧在手裏的嗎。
是的，看圖片很親切。 記得小時候不叫這個名字，但現在隻能找到這個了。
是啊，故人故事，塵封的記憶。
小時候，因為上學劃片分區等原因，父母托熟人進了這個小學。以現在的標準，嚴格地定義，小學所在地是一個魚龍混雜的棚戶區，盡管地處市中心地帶，周圍有知名大學和大型國企宿舍樓等體麵的住宅區。區域裏偶有一些正式的磚瓦平房，和稀罕的四合院落，但大多數是藍領體力勞動人民自己搭建的亂七八糟的小平房，和延伸出來的四麵透風的小廚房，汙水橫流的公共廁所。 那時候，勞動人民的地位還是很高的。孩童時代幼稚而清澈的眼睛，所看到的，後來潛移默化，形成了成人後三觀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對人生宿命與階級差別的無可奈何，和對底層勞動人民發自內心的理解同情。
這個係列，作者試圖通過一個孩子童真的眼睛，回憶孩童時期，物質嚴重匱乏的年代，那些簡陋卻珍貴的美食，真誠無欺的友情，紀念曾經一起歡笑嬉鬧，卻最終逝去如雲煙的鮮活生命。。。
（謝謝閱讀，請大家多多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