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程派青衣有一出代表劇目“鎖麟囊”，劇情內容是富家女薛湘靈與一貧家女趙守貞於同一天出嫁，避雨相逢於春秋亭。因趙女無妝奩在花橋內啼哭，當薛女得知是因家貧之故，即慷慨將其母給她的藏滿金銀珠寶的鎖麟囊相贈，當時也不肯留下名姓，隻有那勢利的梅香丫頭無意中說出姓薛。後薛夫家遭洪水淹沒，薛女淪落到盧員外家為小少爺當保姆，這盧員外就是趙女夫家，當年趙女靠薛女所贈的鎖麟囊巳成當地財主。在得知這位保姆即是當年贈囊之人後，遂與之結為姐妹，該劇的寓意無非是做了好事會得到好報。這戲我很愛看，一則是它的那段西皮二六“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隻見一花橋，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嚐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唱腔委婉動聽；另外很喜歡戲中的好人有好報的信念。當年我們家中經濟非常拮據，心想要是有個好心人也能贈送點錢財讓我們渡過艱難，那待我有朝一天有了錢也要好好的報答這個人，這真是小孩子的天真想法。自古至今做好事得好報的故事在小說戲曲中很多，也就是所謂報應輪回，這本來是迷信，然而也不乏勸人為善之意。做了好事還有好報，這在人世間雖然有，但估計也不會太多。有次我去探望一位年逾九旬的老長輩，不知怎麽的聊起了因果報應之事，我表示這些都是迷信思想，老長輩聽了我的話很不以為然，並且告訴了我家有位前輩老祖宗因做了善事得到好報的事。當年這位老長輩講此事時還言之鑿鑿，說是那一輩的事，還說這位老祖宗在他小時候看見的族譜中還能查到，後來這些族譜在土改中被燒掉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家譜是他與族中幾個年長的前輩靠著回憶重新編的，因大家年紀也大了，記憶也不清了，隻從第五代寫起，所以五代以前的沒有了；不知早年移居海外的族人中還有沒有保存，如有的話，能讓他在有生之年重修族譜那他口眼也閉了，當然後來他的這個願望也沒能實現。老人家也巳辭世多年，不過他那時告訴我的這個“故事”（姑且把它當做故事吧)我倒一直記在心的，以下就是這位老長輩講的。
當年，他們這一房在各房中算是最有錢的一房，不過這一房人丁並不興旺，他老子討了三房小老婆也隻生了他這一個寶貝兒子，所以從小嬌慣異常，大了就很不長進，吃喝嫖賭沒一樣不精通；不過雖然不成材，但杖著家中有的是錢，所以出手大方，人緣很好，周圍也聚了那麽一大幫與他一起玩樂的幫閑。這位紈袴子弟倒還有個好處，就是對窮人蠻有同情心的，有年臨近春節，按照他家的老規矩，對家中的管事賬房、長工短工以及丫頭阿媽要招待吃年夜飯，還要發一個紅包。他呢為籠絡人心，也會親自陪他們一起吃這頓飯。那年的年夜飯上，他見一個年紀約有三十多歲的漢子不吃也不喝，隻是眼淚婆娑呆呆地望著桌上的酒菜，他把賬房先生叫來，問此人是什麽人，為什麽不好好吃飯。賬房先生過不多久就來告訴他說，這人是才來不久的短工，也不知他的情況，飯後他把此人叫到跟前，細細地問了一番。原來這人租了人家三畝地種，這年年成不好，所以出來打短工，家中還有妻兒與老母，他看到麵前豐盛的菜肴，想起家中老母及妻兒今晚不知還有沒有一碗飽飯吃，所以很悲傷。得知此情後，他馬上吩咐賬房先生拿來五兩銀子，又叫廚房裏給他一大碗紅燒肉，一盆魚，並給了一袋米，讓他拿回去與家人過個年。此人千恩萬謝的回去了，這種小事他做的也多了，從沒放在心上。
這麽過了幾年，究竟金山銀山也難免有個完，他那萬貫家財不久就給他敗個精光。結發妻子本來身體就不好，對他經常勸戒無效，弄得夫妻反目，不久就病死了，留下一個三歲不到的兒子。剛開始靠親友們的接濟，尚能維持，然而他還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朝沒錢再商量。親友們見他如此不爭氣，也就避之猶恐不及，傭人及幾個小老婆也都走了，留下父子二人，既無地又無財，連房子也早巳賣了，最後隻得把兒子送了人，晚上在破敗的土地廟裏安身，白天出去做伸手大將軍。卻說有一天，臨近年關歲末，他討飯討到一家人家，那家主人開始沒認出他來，本想給幾個錢把他打發走；正當他要離開時，主人忽然覺得這人雖然破衣襤衫，然而眉目行徑不象個教花子，再仔細一認，原來竟是老東家。為怕他難為情，所以當時也沒說破，當下叫他把討飯的口袋拿出來，說給他裝些兒米，實際上在袋子底裏放了幾錠紋銀，並叫他過幾天再來與他有話說。此人原來就是當年他家那個短工，自打他給了他銀子後，他與妻子省吃儉用，從做小生意開始，倒也積攢下了不少錢，老母親帶了孫女兒在老家過活。他本來還有個妹妹，因丈夫死後被婆家趕出來，就與老母一起，也可照顧母親。他這幾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這次回家是想把老母、妹妹及女兒一起搬到做生意的城市去，免得與老母分居兩處心掛兩頭。那天他去鎮上辦事，看到他這個原東家又在一個店舖門前乞討，被這店家的夥計謾罵。他就走上去把店夥教訓了一頓，然後叫他跟他走，到家後就告訴他自己就是那年吃年夜飯時承他送了銀子的短工，又問前幾天在他臨走時米袋裏放的幾枚銀錠好歹也可以維持一段時間的生活，怎麽一下就化光了！他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麽回事，就苦笑著說，多承他好心，無奈那天回到土地廟時才發現袋子底裂了個口子，米也隻留下半袋，真是時蹇運乖，生就個討飯的命。聽了他的話，這位現在的財主問他今後打算怎麽辦，他說自己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隻能過一天算一天。於是這位新財主就問他願不願意隨他去，因他本人從小未讀過書，認不得幾個字，現在生意大了，請了個人算賬，不是自己人不放心，想讓他去做個賬房先生，他當然滿心歡喜。那人又問他把兒子送誰家了，過不幾天，讓人化了點錢去那家把他兒子抱了回來。再過幾天把家中的事情全部處理完後，就雇了條船，把餘下的東西裝上一同離故鄉去了。事情到此可算是個圓滿的結局了，不過下麵還有一些情節必須交待清楚。
若幹年後，這位老祖宗帶了他的兒子回故鄉來，一則也許是人們常有的衣錦榮歸的心理，那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覇王不是說過：“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可惜這位英雄最後卻難免十麵埋伏，四麵楚歌，自刎烏江的結局，令人宛息。那近乎流氓出身的劉邦也誌得意滿的寫下“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因為當初他給族人留下的是一個叫花子的印象，其次也是想報答一下當初曾給他伸出援手的親友。最後他這次回故鄉來還想了卻一個心願，就是老家門口這條河以前都是靠擺渡，逢到刮風下雨天很危險，當年他有錢的時候本想造座橋的，不想後來落魄到那種程度，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不過這心願一直藏在心中，所以這次回鄉來還有個目的就是為了造橋，而且要在這河的兩頭各造一座，以方便行人就近過橋，另外一座是以他親家的名義造的。這親家就是他家原來那位短工（請諸位原諒，因我那位長輩自始至終也沒說出這故事中人物的名字，雖然人家早就成了腰纏萬貫的富商了，仍然隻能以那短工名之，實在不敬得很！），原來自打他被這人收留後，兩人把原來的主仆關係調了個頭，畢竟他肚子裏有點兒貨色，生意做得很順當。後來他想起多年前有個珠寶商在我們家鄉附近被要短路的刼了財，雖然命保住了，但一個錢也沒留下，因聽說當地有個肯周濟人的財主，於是就找上門求助，他兩話沒說就幫了他回去的盤纏。那人後來還親自登門表示謝意，並說今後有什麽事可以找他，當時他也沒當回事，後來落魄時雖也曾有過想去找此人的念頭，終因路途遙遠作罷。此時他想起了這人，於是與東家商量去找找他把生意再做做大，結果還真找到了，並在那昔日的珠寶商幫助下把生意做到南洋，可算是富甲一方了。他後來就娶了那位短工的寡妹，而兒子就入贅他家當了上門女婿，真是親上加親，成了一家人了。據說他親家母在發了財後，因生了個女兒後多年未能再生育，曾勸丈夫娶個妾，也好生個兒子繼承香火，那知她丈夫卻說，命中注定該有則有，命中無有莫強求，何況妻子跟他受了多年辛苦方能到今天這地步，凡人不能忘本。後來看看女兒與他的兒子很要好，就把他入贅為婿，兼祧兩家。因了這兩座橋，所以我們故鄉曆史上曾有個地名就叫雙橋鎮，又因為這兩座橋，人們說起我們家，總是說雙橋某某家。
自那次造橋回來過，他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據說後來修族譜時，有幾位老長輩說既然他兒子巳然入贅別人家，當然不能再入譜了，他這一房就到他為止吧。所以即使老族譜不被燒掉，也查不到這一房的後人，隻是在族人的口中還有老七房這一說。講以上故事的我那位老長輩早巳仙逝多年，那年聽他講這位更早更早老前輩的陳年舊事時的情景還曆曆在目，老人家對家族中的族譜被燒耿耿於懷的那種表情還時常會浮於腦際，令我不禁發笑。自九十年代以來，似乎修家譜成了時尚，也成為某些人提升身價的手段了，所以雖然並非出身名門，卻偏要把別人家的老祖宗硬生生的按到自家的頭上，一廂情願地做並不是他家老祖宗的孝子賢孫。可笑當年青幫頭子杜月笙發跡後，也要為自己家裝個好看的門麵，在杜家祠堂落成時，還請那位把袁大總統的勳章掛在衣襟上當吊墜的章瘋子為他寫了家譜。也不知為什麽這位看不起達官貴人、滿腹經綸的太炎先生竟然搜索枯腸，硬是為這位目不識丁的水果月生（當年杜未發跡時，以善削梨皮而被冠以此雅號）與曆史上所有有據可查的姓杜名人都認了本家，順理成章地與此位幾千年後的青幫大亨攀上了幾十代的祖孫關係。現今這些愛慕虛榮的人那知真的出身名門望族的人當年可是吃足苦頭的，千方百計想與老祖宗撇清也撇不清，不用說硬把這封建殘渣餘孽按到自家頭上了。所以當有人炫耀我聽他家是某某某名人之後代時，我隻能非常違心地恭維他畢竟出身名門望族，舉手投足之間就是有那麽一種大家風範，失敬失敬！其實中國老早就有富不過三代之說，還有一句英雄何論出身低！那麽把老祖宗的榮耀光環安在後代子孫身上也大可不必了。
但願別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少一點世態炎涼，多一點人們相互之間真誠的關愛，那麽這個世界將會更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