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小時候，有時從丫頭阿媽嘴裏聽到風流寡婦這個詞，當時既不知風流為何物，也不知寡婦是什麽，至於把這兩個字加在一起代表什麽就更是莫名其妙了，不過知道這是罵人的話。有一次與堂妹爭一件玩具，因為兩不相讓，我就出口罵了她一句風流寡婦，不曾想這下招來大事了，嬸娘向我母親告狀，我被母親狠狠教訓了一頓，連同帶我的丫頭阿媽通通給罵了一個遍，從此後這四個字就再也沒從我口中說過。然而下人們口口相傳中的風流寡婦還真確有其人，不過因涉及家族的名聲，大人們都諱莫如深罷了。解放後有了個惡霸地主的家庭成分父母說話更是處處小心謹慎，惟恐禍從口出，越加從不提起家中的往事了，直至母親到了晚年，才時不時的告訴我們子女一些家中過去的曆史，這風流寡婦也是其中之一。
畢竟是家族中的醜事，為長者諱，我就不提她的名姓了。從輩份上說，她應該是我曾祖母輩吧！據說我的高祖即是我祖父的祖父，共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就是我的曾祖父，亦即所謂大房。我的曾祖父很有經營頭腦，把高祖留下的家業發揚光大，後來到我祖父手中更是成了當地首富，以至解放後為此吃足了苦頭，連帶我們這一輩也一直生活在地主家庭出身的陰影中，這是後話，且不去說它了。老二是三個兒子中最有出息的讀書人，年紀輕輕的就中了舉，為家族爭得了榮譽，但後來卻未能再考上進士，所以也沒能當上官，隻得在蘇州撫台衙門裏作了幕賓。這老三因是最小，所以從小就給高祖母溺愛壞了，長大後吃喝嫖賭成天高樂不了，父母見他這麽不成器，很是生氣，於是早早的給他完了婚，想叫媳婦看管好，這位媳婦亦即我的曾叔祖母出身名門，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不想嫁了這麽個紈袴子弟，甚是抑鬱不歡，後來就長年吃齋唸佛。沒了人管束，他不久就娶了個小老婆，但過不多久又象沒事人一樣，還是成天在妓院賭場上鬼混。後來高祖父實在無法可想，就把他送到他二哥衙門裏，想叫當哥哥的管教管教，開始剛去時他倒還好，可不多久就與衙門裏那些書辦二爺混熟了，這些人都是風月場中的老手，在他們的帶教下，他更是學壞。有次在吃花酒時認識了後來成為小曾叔祖母的她，不想為她的美貌一見傾心，而她看他雖然年紀大些，卻也一表人才，手頭闊綽，幾次下來兩人很有相見恨晚之意，在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撮合下，不久就把她金屋藏嬌了。說起這位小曾叔祖母可是有些兒來頭，她本是揚州“養瘦母”人家的一匹“瘦馬”，現代的人如果沒有涉獵清代那些狹邪小說，可能不會懂這“瘦馬”的意思，那我順便在這兒作個簡單的介紹。“揚州瘦馬”與“大同婆姨”、“西湖船娘”、“泰山尼姑”是明清時期具有地方特色的四大妓女群體，其中“揚州瘦馬”嬌小瘦弱、平乳窄臀，很有骨感，故稱“瘦馬”，相對“瘦馬”而言“大同婆姨”則以豐乳肥臀床第媚功高人一等而名聞遐邇。清代揚州有“養瘦馬”之習俗，此與當年揚州鹽商雲集，繁華富庶有關。“養瘦馬”的人家收養貧窮人家女兒加以教導，長大後賣與富貴人家作妾或賣入青樓。清人吳昌熾“客窗閑話”卷四“瘦馬”條中記載，“金陵匪徒，有在四方販買幼女，選其俊秀者，調理其肌膚，修飾其衣服，延師教之，凡書畫琴棋，簫管笛弦之類，無一不能，及瓜，則重價售與宦商富室為妾，或竟入妓院，名之曰養瘦馬”。唐代詩人白居易有詩：“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後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馬肥怕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歲間，巳聞換一主-----”於是此後就以大詩人的詩句而名之曰“養瘦馬”了。白居易也是風月場中老手了，他的琵琶行就是為一風塵女子而寫，當他年老臨死之際還舍不得“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的兩個歌妓。曆代有名文人好像都與妓女結下不解之緣，如蘇東坡與朝雲；貧寒出身的宋代名相寇凖不是還有一位家妓倩桃給他寫過一首“呈寇公”的詩嗎：“一曲新詞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拋梭織得成”。其他如李商隱、柳永等更是長年在青樓中留連忘返。妓女中也確大有人才，如遭假道學家朱熹陷害的嚴蕊在嶽飛孫子嶽霖提審她時就寫了首詩為自己辯白：“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待到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總算被嶽霖開釋。還有那因打死侍女而被殺的唐代名妓魚玄機那首“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亦負盛名。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五百年，我看把這兩句用來形容曆代名妓中的才女也不為過。
說了半天廢話，還是轉入正題吧。我家這位小曾叔祖母在嫁作我們家那位曾叔祖前曾被蘇州一退居林下的高官買去作第五房姨太太，而且寵冠專房，從而招來大太太及其他四位姨太太之忌恨，隻是礙於老頭子的威勢，不敢發作；不想過不了幾年，這老兒就一命嗚呼，這大老婆首先就把她賣入到長三堂子裏，此時她風華正茂，被好事者冠以風流寡婦之名。隨著年歲的增長，她想想在青樓中終非了局，於是想早早嫁人，而且要嫁年輕些家中又殷實的人家，於是就成了我們家曾叔祖的二姨太，可惜她還沒過上幾年好日子，三年後我們家那位一輩子不務正業的曾叔祖就一命嗚呼，也沒留下一個子女。曾叔祖母畢竟出身大戶人家，知書達禮，又篤信佛教，把家產分給了兩個小老婆，並聽憑兩人或是重新嫁人，或是留下來守寡，二姨太因娘家人還在，所以就回老家去了。這風流寡婦因從小被賣所以無處可去，於是就留了下來。本來故事到此亦該結束了，但是其結局卻還沒完 。因這曾叔祖父沒留下個一男半女，所以曾叔祖母就想把她娘家一個姪子承嗣，卻遭到兩位大伯的反對，此事就一直擱著。這位姪少爺常年在姑母處生活，巳經在上海讀大學了，而且長得一表人才。大學畢業後，姑媽想叫他承嗣，就沒有出去找工作，一直與姑媽生活在一起，日長細久後，就出問題了。那位他名義上也應叫作姑媽的他姑父的三姨太雖巳三十歲了，但還值青春，再加保養會打扮，不久就令這姪少爺心旌搖曵，兩人不顧輩分和人倫道德，居然勾搭成奸，並且還懷上了孩子；可這位姪少爺卻是早巳定下親了，本來女家就等他大學畢業就要辦婚事的，這下出了這麻煩事，這公子哥兒此時真有些後悔這孽緣了，一則他嶽家亦是當地富甲一方的人家，二則畢竟是名義上的姑母，名分攸關，所以就想開溜，可憐這位風流寡婦還癡心地想與他私奔。這沒良心的家夥看看瞞不住了，才向他姑母坦白，把這位原本慈悲為懷一向待人寬厚的老人家氣得個發昏章十二，盛怒之下，一定要把她趕出家門。這位小曾叔祖母在走投無路下終於於夜深人靜之時用一幅白綾結束了自己還很年輕的生命，外帶著腹中的小生命。此事必竟是家族中的頭等醜事，所以家中的長輩極力想隱瞞，可家中上上下下百十來號人的嘴哪能像瓶口似的紮住，所以還是在下人間暗暗的傳說。那位姪少爺不久就成親了，也許是良心上受到了遣責，又或許是受了驚恐，不久也不明不白的死了。很快在這大宅子裏就傳出了風流寡婦上吊的那間房子鬧鬼的說法，而且越傳越神 ，我曾祖父後來請了道士和尚來做了好幾場法事才算稍稍把這鬼話平息；然而卻似乎像個惡咒一代一代傳了下來，這也是我祖父決定把這老宅子全部拆除重新建造的原因之一。
在我家原來的祠堂內，沒有這位小曾叔祖母的牌位，每年的祭祀中也沒有她的畫像，就似家族中從來就沒這個人似的。若不是我母親晚年時給我們講起，我們這些小輩壓根兒不會知道這老宅中曾發生過那麽多事。我從未見過麵的祖母告訴我母親說，她剛過門時還曾見過這位風流寡婦，確實長得很好看，又是一口吳儂軟語，天生一個尤物，弄得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這麽年輕輕的死於非命，也實是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