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垃圾千金”是我們那個水鄉在文革期間的新生事物。我們那個水鄉，本市的知識青年是不願來的，但上海插隊到黑龍江、雲南邊疆的知識青年卻千方百計設法落戶到我們鄉下以逃脫去黑龍江、雲南的命運。於是我們鄉下到上海捉垃圾的垃圾船上就常有一些上海知識青年來光顧，當然男的是不行的，女的可通過找對象把戶口遷過來。鄉下一些家裏窮、成分差的大齡青年就通過捉垃圾找到了上海老婆，鄉下農民把她們稱作“垃圾千金”。我要說的這位“垃圾千金”嫁的人家隻有父子兩人，父親是隊裏的飼養員，養著隊裏四頭大水牛，兒子在隊裏掙工分，他就是“垃圾千金”的丈夫。父子倆都沒文化，兒子還有些“搖”（這兒鄉下稱智力較差的人為“搖”），所以二十八歲的人還沒有娶上老婆。老子見鄰近隊裏有的人找到了上海媳婦，於是求隊長讓他開了次上海；憑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居然給兒子物色了一位“垃圾千金”做媳婦。聽他們一起開上海的人回來講，老頭子吹牛說兒子是高中畢業生，自己是看毒蛇咬傷的醫生，家中有三間一轉頭的磚瓦房，這才把“垃圾千金”騙了回來。“垃圾千金”與他兒子結婚後才大呼上當，但生米已煮成了熟飯，也隻有認命，每天跟著起早摸黑的幹農活。那老子吹牛會看蛇咬傷倒也不全是吹牛，有一年，他放牛時腳上被蛇咬了一口，剛巧有個捉蛇人在他們宅基上捉蛇，就給他采了一些藥草搗爛了敷在傷口上，又采了些藥草煎了給他喝，居然治好了。那捉蛇的在他家住了幾天，教給他怎樣采集那些蛇咬傷的藥草，據說還給了他一張秘方，後來他也就開始給毒蛇咬傷的人進行治療，陰差陽錯居然也治好了幾個（實際上有些也不是毒蛇，但他總說是毒蛇）。
“垃圾千金”是文革期間的高中畢業生，肚子裏墨水也不多，人長得倒蠻好看，看上去很溫婉，一點也沒有想象中上海人那種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的架勢，田裏的活兒樣樣幹，三年間還生了兩個女兒。可她這個亂點鴛鴦點來的女婿可真不敢恭維，人長得難看且不去說他了，關鍵是大事拎不清，小事又糊塗，脾氣還不好，宅基上人都說一朵鮮花插在雞屎上（鄉下人把漂亮女人嫁了個蠢男人就說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而她這個男人連牛屎也不夠格，隻能算雞屎）。她的公公倒是農村裏那類能說會道、手腳勤快的“巧”農民，隊裏的幾頭牛養得膘肥肉壯。他患有大x泡（當地人對睾丸鞘膜積液的俗稱）幾十年了，我給他動手術治好了，所以他對我很尊敬，還多次對我說要給我那張治毒蛇咬傷的方子；但直到我調離時也沒有給我，所以我懷疑是否真有那張方子還成問題。這家夥治蛇咬傷居然給自己吹出了名氣，當地甚至鄰近鄉一些被蛇咬傷的人也叫他治；不過他很乖巧，見一些病情重的人先初步處理後，把錢收掉，就對病人家屬說：“我給治得差不多了，現在送到醫院去掛掛鹽水，好得快點。”我就經常給他做這些擦屁股的事情。但也有一次他闖了禍，塘南有個五十多歲的農民被毒蛇咬了，開始症狀不太嚴重，他按他的土方法處理了一下；不想這病人第二天死掉了，家屬要找他“做人命”，他一聽慌了，連夜趕到我那兒，叫我請大隊幹部幫忙到那家人家做工作，我卻不過情，總算給他解了圍。事情過去後他居然生了個怪念頭，跑來托我給那個寡婦講要娶她，當場給我罵他缺德，他卻嬉皮笑臉的對我說，他娶她可解決雙方困難，一舉兩得。
文革結束後，上海知青可以回上海，也可在當地安排工作。“垃圾千金”很想回上海，但老頭子隨便怎樣也不同意，他怕兒媳婦到了上海就把他兒子甩了。這倒也不是老頭子瞎擔心，他兒子結婚後也曾挑了一擔農副產品去上海孝敬丈母娘，他丈母娘見了一次麵後就再不要這女婿上門了。老頭子知道他這寶貝兒子毛裏有病，也就認了。“垃圾千金”後來分配在我們鎮上食品站。這老頭因父子兩代都不識字，所以對孫女的讀書倒很重視，每天都是老頭子來回跑六裏多路接送。有一個孫女後來讀了衛校護士班，畢業時老頭子來找我，托我能不能幫忙分配在市裏醫院，當時市級醫院缺護士，我幫他一聯係就成了。老頭子對我很感激，又說起要把那張治療毒蛇咬傷的寶貝方子給我，我對他說：“我等你把方子拿出來等了十多年，這方子還是你自己留著傳給你孫女吧！”他也覺察出我對他的揶揄，黑黑的臉上居然也泛起了紅暈。
注：我所在的那個鄉每個大隊都有一條船開上海，那船挺大的，靠背牽或搖櫓前進，到上海十六鋪垃圾碼頭裝垃圾，回來下在地裏作肥料，當地人叫“捉垃圾”。
後記：“垃圾千金”在送她女兒去醫院報到時，我曾陪同一起去，十多年的歲月滄桑，使這位原來白白淨淨的漂亮小姑娘變得與農村大媽不分伯仲，令我十分感歎。我想若是當初不是逢到插隊落戶，又若當時沒有亂點鴛鴦譜，不知她的人生境遇又將如何，也許這都是命吧！我無意對當年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政策妄加評論，然而僅僅從知青的婚姻而論，在他（她）們這一代人中又留下了多少遺憾與無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