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文革的不斷深入, 抄家成了當時紅衛兵和造反派們爭相追逐的”時尚”.武康路上和周圍地區是那時上海所謂的”上隻角”, 許多過去的資本家,反動學術權威和臭老九都居住在那兒.因此,這裏抄家事件越加頻發.
當時,我們班上大約有50多名學生,大概有不少於15人的家就遭此劫難(>30%).有一學生的外公家,是住在武康路的一棟洋房裏的,他外公解放前是申城某中型公司的老板,除了自住的洋房外,他還擁有其他多幢洋房,這些資產在文革前都已上繳國家了.但文革時,還是受到衝擊,因為自住的房子大,樓上樓下有十好幾間房,抄家的造反派小將們十幾人,足足用了一天一夜,才將各房間的角落搜查到家,將上好的紅木家具和其他"四舊"物品,用幾輛大卡車運走了.當我們次日到他家玩時,大多數房間都洗劫一空,雜物滿地. 我隻記得當時在一片狼藉後的廢墟中,我們幾個在空空如也的大房間裏打滾玩耍,還撿到一些抄家遺留下來的”四舊戰利品”
還有另位學生的祖父家是過去的資方代理,但祖父已於文革前故去.文革開始後,其祖母為了避免遭到劫難,自我革命,將自住的三層西式裏弄房子上繳,自己和家人緊縮在三樓的一間亭子間.以前的家具和值錢的物件都白菜價賣掉. 起先,因其祖父已去世,單位的造反派們也將他們遺忘了.有好一陣,外麵抄家風聲很緊,但他們家卻未遭殃. 但誰知附近學校的紅衛兵小將們,在見自己學校抄家目標被別人捷足先登後,不得不走上社會,在各裏弄裏尋找革命目標.當他們知曉這裏還有資方代理家沒被抄家時,紅衛兵們便衝進她的亭子間.
當紅衛兵們隻看見那些破舊的家具時,不相信所見,還以為她將值錢的東西轉移了,拿著皮鞭威脅她,老太太也是經過風雨的人,將僅有的存折藏在身上.紅衛兵見到沒什麽油水,也隻好撤了.第二天,老太太以為這就過去了,拿著藏著的存折去附近銀行取錢,誰知銀行也叫紅衛兵們掌控了,將老人家的存折沒收了,還痛斥了她一頓.真是天羅地網,無處可藏.
就是這位同學家,在他們卷縮到三樓亭子間後,樓下就被紅衛兵們占領了,成為他們批鬥專政對象的場所.我們也常常趴在窗外看熱鬧.有一次,一批紅衛兵帶了一個中年婦女進來,她低著頭,被一群紅衛兵們謾罵,毆打.從他們的批判詞中可知,這個批鬥對象是紅衛兵們的校長,是從印度尼西亞回來的歸國華僑.平時對學生們要求很嚴,再加上她的海外關係,就成了”走資派”和”外國特務”的雙料貨,批鬥的強度便可想而知.更讓紅衛兵們可恨的是,這個校長還很硬氣,死不承認自己是”走資派”和”外國特務”. 所以,紅衛兵們就更對她下狠手.我們親眼見到紅衛兵們左右開弓,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她耳光,更有甚者,還用途了墨的油印紙,趴地一下貼到她的臉上,當油印紙掀下來時,她的全臉都是漆黑的油墨,真是不可入目. 就是這般折磨,這位女校長還是不肯承認,第二天,在她擦去油墨的臉上,再是巴掌,再是油墨,天天這般折磨,幾天下來,這個女校長看上去已是人鬼不分了.
象這樣的批鬥,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有不少被批鬥者,便選擇了”自絕於人民”的下場.以後時有聽說,從武康大樓高層臨武康路的走廊邊,躍身跳下窗戶,自殺身亡的慘事.因武康大樓底下的武康路邊,當時有一排臨時搭建的大餅油條棚,有一次還因為跳樓自殺者,在落下時正好落在大餅油條棚上,造成了大餅油條棚倒塌,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事件發生在黎明天亮前,棚中尚無一人,沒有攘成更大的傷亡.
在文革中,像此類的故事絕不是少數,尤其在武康路這種”上隻角”地段,更是司空見慣.然而,雖然當時受此劫難的人家苦不堪言,但大多也都活了下來,數年後,人們也將此類事淡忘了.以至今日,當人們再提起這些往事時,沒經曆過的年輕人們會質疑,覺得十分荒誕,這豈非天方夜譚呢? 我就試著在飯桌上言及此類事,我那在美國長大的孩子一臉不屑一顧的表情,說:"爸爸,你是不是接下來要說,恐龍昨夜從天而降,來到了我們後院; 或是外星人現在就在我們飯桌旁,看我們吃飯呢?” 他們這代人將我們親身經曆的文革中的事,看作與恐龍再現和外星人下凡一樣的荒唐. 這不正證明在我記憶中的武康路上的這些文革往事的確荒誕之至了嗎? 好在這類事是不會再發生了,所以,也沒必要執意讓我們後輩去承認和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