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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創作》 文:沈從文 誦:陶然
有人問我:“怎樣會‘創作’?”真是一個窘人的題目。想了很久,我方能說出一句話,我說:“因為他先‘懂創作’。”問的於是也仿佛受了點兒窘,便走開了。 等待到這個很誠實的年輕人走後,我就思索我自己所下的那個字眼兒的分量。我想明白什麽是“懂創作”,老實說,我得先弄明白一點,將來也省得窘人以後自己受窘。 就一般說來,大家讀了許多書,或許記憶好些的書,還能把某一書裏邊最精彩的一頁,背誦如流,但這個人卻並不是個懂創作的人。有些人會做得出動人的批評,把很好的文章說得極壞,把極壞的文章說得很好,但也不能稱為懂創作的人。 一個懂創作的人,也應當看許多書,但並不需記憶一段兩段書。他不必會作批評文字,每一個作品在他心中卻有一個數。最要緊的是從無數小說中,明白如何寫就可以成為小說,且明白一個小說許可他怎麽樣寫。起始,結果,中間的鋪敘,他口上並不能為人說出某一本書所用的方法極佳,但他知道有無數方法。 他從一堆小說中知道說一個故事時處置故事的得失,他從無數話語中弄明白了說一句話時那種語氣的輕重。他明白組織各種故事的方法,他明白文字的分量。是的,他最應當明白的是文字的分量。同時凡每一句話,每一個標點,他皆能撿選輕重得當的去使用。為了自己想弄明白文字的分量,他得在記憶裏收藏了一大堆單字單句。他這點積蓄,是他平時處處用心,從眼睛裏從耳朵裏裝進去的。 平常人看一本書,隻需記憶那本書故事的好壞,他不記憶故事。故事多容易,一個會創作的人,故事要它如何就如何,把一隻狗寫得比人還懂事,把一個人寫得比石頭還笨,都太容易了。一個創作者看一本書,他留心的隻是:“這本書如何寫下去,寫到某一件事,提到某一點氣候同某一個人的感覺時,他使用了些什麽文字去說明。他簡單處簡單到什麽程度,相反的,複雜時又複雜到什麽程度。他所說的這個故事,所用的一組文字,是不是合理的?……他有思想,有主張,他又如何去表現他這點主張?” 一個創作者在那麽情形下看各種各樣的書,他一麵看書,一麵就在那裏學習經驗那本書上的一切人生。放下了書本,他便去想。走出門外去,他又仍然與看書同樣地安靜,同樣地發生興味,去看萬匯百物在一分習慣下所發生的一切。他並不學畫,他所選擇的人事,常如一幅凸出的人生活動畫圖,與畫家所注意的相暗合。他把一切官能很貪婪地去接近那些小事情,去稱量那些小事情在另外一種人心中所有的分量,也如同他看書時稱量文字一樣。他喜歡一切,就因為當他接近他們時,他已忘了還有自己的身份存在。 簡單說來,便是他能在書本上發癡,在一切人事上同樣也能發癡。他從說明人生的書本上,養成了對於人生一切現象注意的興味,再用對於實際人生體驗的知識,來評判一個作品記錄人生的得失。他再讓一堆日子在眼前過去,慢慢地,他懂創作了。 目下有若幹作家如何會寫得出小說,他自己也就說不明白。但旁人可以看明白的,就是這些人一切作品皆常常浮在人事表麵上,受不了時間的選擇。不管寫了一堆作品或一篇作品,不管如何善於運用作品以外的機會,很下流地造點文壇消息為自己說說話,不管如何聰敏伶巧地把自己作品押在一個較有利益的注上去,還是不成。在文字形式上,故事形式上,人生形式上,所知道得都太少了。寫自己就極缺少那點所必需的能力。未寫以前就不曾很客觀地來學習過認識自己,分析自己,批評自己。 多數作家的思想皆太容易轉變了,對自己的工作實缺少了一點嚴格的批評、反省。從這樣看來,無好成績是很自然的。我自己呢,是若幹作者中之一人,還應當去學,還應當學許多。不希望自己比誰聰明,隻希望自己比別人勤快一點,耐煩一點。 |